一九七二年的早春,冰凌子尚未完全融化,南三河水边的小姬庄土坯房檐下,悬挂着几根半透明的冰棱,宛如悬挂的尖牙,滴答着浑浊的冰水,映出微弱的光晕。
那冰棱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蓝光,仿佛守护着这片贫瘠土地的寒冬余韵。
姬忠楜家的土墙被这湿气侵蚀得愈发深沉,呈现出一层乌青的色泽,仿佛一块沉甸甸的黑色宝石,沉重而黯淡。
屋内弥漫着一种难以散去的霉味,夹杂着草药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再加上屋里挤满了人和物,空气中充满了混杂的浊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姬忠楜坐在那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裤脚沾满了半干的黑泥,那是刚从秧田里拔出来的印记,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
他的面容满布疲惫,像一头历经风霜的老黄牛,用那粗糙的手指轻轻捻着几颗干瘪的麦种,聚精会神地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中辨认着。
这些麦粒,仿佛藏着一家人的希望与命脉,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死疙瘩,仿佛那细小的颗粒中藏着春天的全部期盼。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晖在灰烬中挣扎着,像一只垂死的火鸟,微弱而绝望。
昊文兰佝偻着身子,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手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药汤,只喝了小半。
她的脸色苍白,瘦得像风中残烛,嘴角带着一抹无奈的苦涩。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仿佛风箱被狠狠拉扯,撕扯着她那瘦弱的身躯。
咳得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似的。
她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指缝间漏出浑浊的气息,沉重得像压在心头的乌云。
围坐在那张被油污和刻痕磨得发亮的矮炕桌边,是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
最大的女儿永兰,刚满二十岁,却早早被关节炎折磨得一条腿变形。
她借着窗户透进的最后一缕微光,埋头在一堆粗糙的布料里,针线在那双冻得泛红却异常灵巧的手指间飞快穿梭。
她的脸上满是坚韧,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忧伤。
最小的永洪,才九岁,上二年级,攥着那半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死死盯着对面大哥永海摊开的初一课本。
那课本摊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扉页上,纸页早已卷曲发黄,像是经历了岁月的风霜。
永洪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仿佛那陌生的方块字里藏着能填饱肚子的秘密。
粮缸就靠在墙角,盖子半开着,黑洞洞的缸底铺着一层糙米,像撒在伤口上的药粉,微微泛着光。
那一层薄薄的米粒,似乎是对这贫瘠生活的最后一点慰藉。
八张嘴,全靠姬忠楜一个人在生产队挣那点工分,维持着这个家。
昊文兰的病,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药费的单子像催命的符,总在暗处挥之不去。
永兰用缝纫换来的零碎票子,丢进去几乎没有任何响声,那点微薄的收入,仿佛被风吹散在空气中。
连那头瘦得肋骨突出的老黄牛,吃的草料都得精打细算,怕浪费了这春日里难得的青黄不接。
门外传来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一股远道而来的尘土气息。
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干燥的尘土味,猛然涌入屋中,冲淡了屋内那股浑浊的空气。
门口站着两个裹着厚实棉大衣的人影,帆布旅行包鼓囊囊地压在肩上。
“忠楜!文兰!”大姑姬忠兰的声音带着东北旷野的爽朗和一丝急切的关切,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门缝里溜进来的寒意。
她匆匆放下满身尘土的包,几步跨进屋内,目光迅速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落在昊文兰那枯槁的面容上。
她一把扔下肩上的包,快步走到灶前,粗糙却带着温度的手握住了站在旁边、正低头剥豆荚的二女儿永英的手。
永英的手冻得通红,手背上裂开了几道血丝的口子,像干裂的土地上龟裂的纹路。
姬忠兰的眉头紧皱,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冻疮,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把裂口熨平:“乖侄女,这手都冻伤了!”
她的丈夫丁大柱紧随其后,身形高大,带着东北风霜的坚韧。
他沉默着,把另一个鼓胀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干燥的地方,然后走到灶台边,蹲下身,和站起身来的姬忠楜挨得很近。
姬忠楜看到妹妹、妹夫千里迢迢从东北赶来,心中一阵欣慰,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
“你们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呼,让我们好去车站接你们呀?”
丁大柱爽快地笑了笑:
“我到江苏出差,顺道回来看看你们。天寒地冻的,公共汽车到街上的时间不定,怕你们在车站等得太着急,受了冻。”
寒暄过后,忠楜让大柱挨着他坐下,他掏出烟袋锅,捏了一小撮烟丝,却没有点,只是习惯性地在手里揉搓着。
他脸上的愁苦像深沟一样刻在额头和眼角,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干涩沙哑:
“妹夫……你看我眉头紧锁,不是为别的。
是因为开春的种子钱还没着落,队里催得紧呢……”
丁大柱抬头看了看忠楜,又扫了一眼屋内那一张张缺乏油水滋养的脸和那见底的粮缸,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可测。
他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烟袋锅在粗糙的手掌中无意识地转动着。
姬忠兰已经利索地解开了那只大帆布包。
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倾泻在炕沿上,带着东北特有的干爽气息。
一袋颜色深红、颗粒饱满的高粱米,沉甸甸的,是关外黑土地的馈赠。
几件半新的棉衣棉裤,虽然洗得发硬,但厚实耐穿。
还有一个用手绢层层包裹的小包。
她解开手绢,露出里面一小叠毛票和硬币,最大面值的是两张五块,其余是一块、五毛、甚至一分的铅角子,显然是平日里一点一滴攒下的。她轻声说:
“大柱攒的,不多,四十块整。”那时的四十块,足够买四百斤大米。
姬忠兰把钱塞到姬忠楜手里,那叠零散的钱在掌心微微发热:
“先用来给文兰姐抓药,剩下的,凑合着买点种子。”
她又拍了拍那袋高粱米,“这是东北带回来的,抗饿的,熬粥给娃们吃,挺顶事的。”
她拿起那几件棉裤,抖开,裤腿明显长出一大截:
“我看永海、永洲(十一岁,三年级)个子长得快,火车赶两宿都没睡好,改小点,凑合着穿,能挡挡这水边的阴寒。”
她的语气里满是心疼和细心。
忠楜和文兰满含感激,拉着妹夫、妹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连声感叹:
“这真是雪中送炭啊!有你们在,咱们就能把这日子熬过去了。”
夜色渐深,像一团浓墨,将整个天幕染得沉甸甸的。
窗外寒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哀鸣,拍打着破旧的窗棂,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
屋内终于归于平静,孩子们在炕上依偎着,疲惫中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姬忠兰却毫无睡意,她像一缕无声的影子,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弟媳昊文兰的炕头。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稀稀疏疏地洒下一道惨白的光,正好落在昊文兰那打满补丁、盖着的薄被上。
.她从自己贴身的小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藏青色的斜纹布料。
那布料厚实挺括,在昏暗中隐隐泛着沉静的光泽,与这破败的屋子格格不入。
她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将那块带着她体温的布料,悄然塞进了昊文兰那薄薄的枕头底下。
布料摩擦草席,发出极细微的“沙”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很快又被屋外更猛烈的风声吞没。
姬忠兰那瘦弱的手指在那块厚实的布料上停留片刻,指尖划过的地方,仿佛能暂时隔绝这南三河畔无孔不入的湿寒。
她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对着黑暗中嫂嫂轮廓的无声低语:“文兰嫂……做件夹袄吧……总穿这补丁摞补丁的,风一吹就透了……骨头缝里都疼……”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甸甸地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与无奈。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像一层肮脏的纱布笼罩着湿冷的小院。
丁大柱已经起身,蹲在门槛上,用瓦盆里的冰冷水洗脸。
姬忠楜也醒了,坐在炕沿上,眉头依旧紧锁,心事重重。
丁大柱擦干脸,从怀里掏出旱烟袋和一截烧焦的炭笔。
他走到炕桌前,拂开昨晚遗留的几粒豆壳,把那截乌黑的炭笔按在粗糙的桌面上。
“忠楜哥,你过来。”丁大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像钉子钉在木头上。
姬忠楜依言坐到他对面。
他捏着那截炭笔,枯瘦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用力在桌面上划下一道粗重的黑线,炭屑簌簌落下:
“你啊,忠楜哥,你是家里的顶梁柱。”
炭笔移动,停在第一个名字后面。
“领好头,保护自已体力,有个健康身体,照料好家属,做好队里的事,统筹好家里的事。
连你自己,连本三,养活三口!你能行吗?”
话语虽平淡,却重如千钧,仿佛在提醒这家人肩上的责任与重担,也映照出他们那一片土地上坚韧不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