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沙华的目光落在那轮被他画出的、象征着光明和温暖的太阳上,定定地看了几秒钟。
然后,她默默地重新捡起自己那根树枝,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用树枝最尖锐的那一端,对准那个太阳的中心,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戳下去、划下去!
力道之大,将干燥的泥土都翻掘了起来,留下一个丑陋而深陷的小坑。
“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枯叶,飘忽不定。
“我爹以前……也常说,这世上有些结,看着好像是个活扣,轻轻一拽就能解开……
其实啊,那绳子早就从里头烂掉了,长死了……死透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彻骨的苍凉。
姬永海怔怔地看着那个被彻底划掉、只剩一片狼藉泥土的太阳印记,心头猛地一悸。
他忽然想起昨天下午,他独自躲在教室角落,偷偷翻看那本几乎被翻烂的《新华字典》时,无意间看到的一个词条。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有一种花……叫曼珠沙华……”
他试图用知识驱散此刻的阴霾。
“开在河边,红得像火……像血……就是……”
他本想说“花叶永不相见”。
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
因为他看见朱沙华一直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进脚下冰冷的泥土里。
那泪水瞬间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让那双本就如寒星般明亮的眼睛,此刻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的琉璃,破碎而迷蒙。
“姬班长,”朱沙华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用力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泥土,仿佛要拍掉所有不堪的印记。
辫梢上别着的那朵小小的野菊花,在剧烈的动作中无声地坠落,跌落在被翻乱的泥土上,那抹明艳的黄色在灰暗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我该回去了,”
她别过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克制的哽咽,
“我娘……还在家等着我割猪草……喂猪呢。”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急速地远去,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折断了翅膀、仓皇逃窜的孤鸟,跌跌撞撞,最终消失在操场尽头那片模糊的暗影里。
姬永海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朵被遗弃的野菊花。
柔嫩的花瓣边缘沾染了黑色的泥土,带着一种被玷污的凄艳。
他捏着这朵小小的、失去生命的花,茫然四顾。
空旷的操场在暮色中向四面八方延伸,无边无际,巨大得令人心悸,像一片荒凉死寂、看不到边际的旷野。
而他们这些被困在其中的少年,就如同旷野上那些最卑微的野草。
风从东边来,便身不由己地向西倒伏;风从西边来,又只能无助地向东弯腰。
至于深埋在泥土之下,那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名为“盼头”的根芽。
究竟能不能熬过即将到来的、漫长而酷烈的寒冬,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谁又能知道呢?
永英上学的第一天,启明星还冷冷地钉在铁灰色的天幕上,她就从硬邦邦的土炕上爬了起来。
灶膛里的火被她麻利地点燃,跳跃的火光将她忙碌的身影投在烟熏火燎的土墙上,像一个充满活力、蹦蹦跳跳的皮影小人。
娘披着件单衣,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将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往肩上背——
那是永海用了好几年淘汰下来的旧物,军绿色的帆布早已磨损得失去本色。
上面印着的“好好学习”四个红字,更是被时光和无数次的摩挲消磨得只剩下模糊的淡红印迹。
一根书包带断了,被娘用一截鲜艳的红布条仔细地接好,打了个结实又显眼的疙瘩。
“路上……跟紧你弟,别总是放不下家里的事情,怀里揣着满腹心思……走岔了道。”
娘的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把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不容分说地塞进永英的手心里。
那鸡蛋圆滚滚的,隔着蛋壳传递着暖意,像一颗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小小心脏。
“先生要是问起……”
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问起你以前为啥没进过学堂门,就说……家里弟妹多,活计重,实在抽不开身。如今……如今好歹能喘口气了。”
她的话语里,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与无奈。
永英用力地点点头,仿佛要把娘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她珍惜地把那个温热的鸡蛋揣进衣兜深处,紧挨着那块用油纸包好的、散发着清雅栀子花香的胰子——
这可是她前天才在供销社咬牙买下的稀罕物。
她走到院门口,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永海已经背着书包等在那里了,手里还攥着他那根心爱的打牛鞭,鞭梢系着的红布条在灰白的雾气里跳跃着,像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小火焰。
“二姐,走着!”
永海显得比永英还要兴奋,他扬手“啪”地甩了个清脆的鞭花,响声惊动了隔壁院里的黄狗,引出一阵急促的犬吠。
“我教你认字!打今儿起,路上见着的字,我一个个教你!”
他指着村口方向,“就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身上不知哪个闲汉用刀子刻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我头一个就教你这个!”
永英看着弟弟神气的样子,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冰凉的雾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脑门上,像一片沉甸甸的乌云被晨光镶上了边。
“好啊!”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等我学成了,认全了字,往后你的作业,姐包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感,让她几乎要跳起来。
姐弟俩一前一后踏上通往村外的小路。
晨雾浓重,带着泥土深沉的腥气和远处菜园里韭菜特有的辛香,湿漉漉地包裹着他们。
路边的枯草和尚未凋零的野草叶子上,凝结着大颗大颗晶莹的露珠,随着他们的脚步,时不时滚落下来,沾湿裤脚,那凉意像一条条细小的冰虫顺着布料往上爬。
刚走出村口不远,永海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东边天际,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二姐!快看!日头要拱出来了!”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厚重的铁灰色云层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一道缝隙,透出朦胧的鱼肚白,像一块被反复搓洗、褪尽颜色的粗布。
那缝隙的边缘,正被一种极其温柔、极其坚韧的橘红色光芒一点点晕染、渗透,颜色由淡转浓,如同永英兜里那块栀子花胰子融化在掌心,氤氲开一片温暖的希望。
永英微微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痴痴地望着那片不断扩张、不断明亮的红晕。
胸腔里,一颗心在“怦怦”地撞击着肋骨,仿佛有什么东西,坚硬而微小。
昨天还板结如铁、寸草不生的心田深处,被这晨光和希望唤醒,正悄悄地、顽强地顶破坚硬的外壳,探出它稚嫩而勇敢的芽尖。
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在几里地外的公社中学空旷的操场上,朱沙华正抱着膝盖,孤零零地蜷缩在那棵老槐树下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用一根枯枝,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写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解”字。
她也不知道,在昊建芳那个印着红五星的书包最里层,用一块干净的红布仔细包裹着,藏着一块她特意省下来的、带着余温的玉米饼,那点微末的甜香,像一颗被层层包裹、秘不示人的少女心事。
她更不知道,昨夜在昏暗跳动的煤油灯下,她的弟弟姬永海,咬着下唇,在那本同样破旧卷边的日记本扉页上,用铅笔狠狠地、刻骨铭心地写下了一行字,那字迹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嵌入纸背:
河西的泥再深,总有能过河的船吧? 浓重的晨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撩开的面纱,渐渐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