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暖黄色。
姬永海拖着步子回到家时,正瞧见娘在猪圈边忙活。
她蹲在那儿,手里拎着的泔水桶轻轻晃悠,桶沿的豁口滴滴答答往下掉着稠汁,在地上积出个小水洼,恰好映出她佝偻的身影——那脊梁骨像被年月磨弯的扁担,却仍稳稳地挑着一大家子的担子。
老母猪“哼哧哼哧”地拱着食槽,肚皮圆滚滚的像口倒扣的黑铁锅。
几只小猪崽挤在娘的裤脚边,争抢着从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掉落的零星糠渣,蹭得她痒痒了,便时不时跺跺脚,鞋跟在泥地上磕出“笃笃”的声响。
“娘。”姬永海喊了一声,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像是被砂纸蹭过。
娘回过头,围裙上沾着的猪食沫子还在往下掉。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那袖口磨破的洞里钻出一小截灰白的线头,像根没藏住的白头发。
“放学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扫,却像探照灯似的,把他心底那点不自在照得透亮。
“锅里头馏着窝窝头,还温乎着,先去垫补一口。”
姬永海没动弹,看着娘把最后一勺泔水倒进食槽。
老母猪满足地甩着尾巴,像摇着一面小旗子。
“娘,”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蚊蚋哼哼,怕被风吹散了,又怕娘听不清,“我……我是不是做错啥事了?”
娘放下泔水桶,用那只戴着磨得发亮的银镯子的手,拍了拍围裙上的灰。
镯子擦过粗布,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心里头犯嘀咕的人,才晓得问这个。”
她说着,转身往屋里走,脚步不快,鞋底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进屋来,让你姐把灶火拨旺些,屋里说话暖和。”
灶房里,永英正蹲在灶口前添柴火。
跳动的火苗把她的脸蛋映得红扑扑的,像个刚摘下来的红富士苹果。
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泡,腾起的白汽袅袅上升,在房梁下凝成细密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墙角的腌菜坛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紧不慢,像更夫敲着梆子,莫名地让人心里踏实。
娘搬过小马扎坐在灶门前,也让姬永海挨着自己蹲下。
姐弟俩像两株挨着长的玉米苗,被灶膛里溢出的暖意烘着,浑身都暖乎乎的。
“你啊,是不是觉着,念书就光是认得几个字,会算几道题?”
娘拿起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几颗火星子“噼啪”溅出来,在地上闪了一下便熄灭了,像些没说出口的心里话。
“你三姑家的表哥,当年认得的字能装一麻袋,文章写得花团锦簇,顶啥用?
如今不还是在砖窑厂出着苦力气,一搬就是十年砖?
再说近的,你堂姑父羌忠远,读的书少吗?满腹经纶的一个人,结果咋样?”
姬永海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羌忠远姑父的事,是他记忆里一道深痕。
那天,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把姑父从热热闹闹的婚礼现场带走,硬塞进三轮摩托警车车斗里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清清楚楚。
堂姑姬忠芳当时哭得瘫软在地,头发散乱,像被狂风摧折的芦苇。
后来她去劳改农场探望,回来时鞋子上沾着的泥巴,仿佛带着那片土地的沉重,整整三个月都没能彻底刷洗干净。
“你堂姑,是个多好的姑娘啊,”
娘的声音低沉下去,火钳在灶膛里轻轻搅动,火星又窜起些许,
“模样周正,嗓子亮,唱起歌来像黄莺儿,针线活更是没得挑,绣的鸳鸯像是能游出水来。
可她就是没看明白,羌忠远那性子,太刚直,像没淬过火的生铁,看着硬气,碰上个坎,容易折。
这世上啊,不是你有理就能横着走的,有时候,学着弯弯腰,比硬挺着脊梁骨更能迈过沟坎去。”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映在娘的脸上,明明灭灭,那些藏在眼角眉梢的皱纹里,仿佛盛满了数不清的日夜与风霜。
“你当那书本里的道理,句句都是金科玉律,比真金白银还实在?”
娘忽然抓起他的手。
姬永海这才发觉,自己手心还紧紧攥着那半块发霉的玉米饼,先前心慌意乱,竟忘了扔掉。
“娃啊,这才是书!”娘把饼子举到他眼前,霉斑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绿光,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这上头长的霉,比你课本上的墨印子更会说话!
它教给你,啥时候能填肚子,啥时候碰不得,啥时候该悄悄藏好,啥时候就得果断扔喽!”
姬永海怔怔地望着那块霉斑点点的饼子,忽然想起朱沙华在操场泥地上写的那个大大的“解”字,想起她的泪珠砸进泥土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那些字认得再清,题目算得再准,好像也解不开命运拧成的死疙瘩,就像解不开老黄牛脖子上那根磨破了皮、越挣越紧的绳套。
“还有你大姑姬忠兰,”
娘手腕一翻,将饼子丢进灶膛,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霉块,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在吞噬一段不愿多提的往事,
“她认得的脸面上的字,没你多。可她懂得看人,懂得品人心。
早些年运动里头,你大姑夫丁大柱在东北安达农场受了冲击,被批被斗。
你大姑呢?没哭天抢地,照旧每天去农场自个儿的岗位上工,见了谁都和和气气,脸上带着笑。
同事家的娃没人看顾,她顺手就帮带着;邻舍屋里衣裳堆积着,她拿过来就帮着洗了。
后来风雨过去了,丁大柱没事了,官复原职。
街坊四邻谁不夸你大姑姑,说她心里有杆秤,明事理,会为人,像水边那芦苇,懂得随风俯仰,看着柔顺,风再狂也折不断。”
火光跃动着,照亮娘眼角深刻的纹路,那里面藏着的,是比任何典籍都厚重的生活。
“有字的书,是死的,印在纸上就跑不掉了,”
娘的声音像灶膛里的余火,不灼人,却一点点把人的心窝子焐热。
“无字的书,才是活的。
它写在人的眉眼里,藏在人的话语间,混在你脚踩的泥土里,掺在你每日的饭食中,在你挨过的训斥里,也在你受过的伤痛里。”
姬永海不由得想起三姑家的那个小院,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连鸡窝都垒得方正正,像座小小的堡垒。
三姑说话办事总是慢声细语,却句句能落到人心坎上,像春雨润着干裂的田地。
那年他去三姑家走亲戚,看见她给队里的保管员送自家腌的咸菜。
那咸菜坛子被她擦得锃亮,坛口用一方洗得发白的红布仔细扎着,像系着一个朴素的愿望。
那会儿他心里还觉得三姑太会来事儿,如今才咂摸出点味儿来,那哪里是巴结,分明是在瘠薄的土地里刨寻活路,就像庄稼人能在石头缝里点种豆子,总要找到能让根须抓住的一点土。
“你再想想昊建芳那丫头,她真就是成心跟你过不去?”
娘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朵秋日里盛放的菊花。
“她娘前些日子跟我唠嗑提起过,她家底子是厚实,祖上传下来不少老物件儿。
可她们一家子为人处世向来低调,好比那金子埋在土里,不显山不露水。
她爹常教导她,人前要站得直,说话要说得响,不然就容易被人看轻了去。
她那股子厉害劲儿,是给自己披上的一层刺,像那田埂边的刺猬,看着扎手,实则是心里头发慌,怕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