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通讯结束后,那长久的沉默仿佛具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陈立冬的胸口,甚至让他产生了短暂的耳鸣。他提供的关于“黑色金属酒壶”、“虎口旧疤”尤其是那句含糊的“回船上”的细节,像几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似乎超出了他预期的范围。
林医生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陷入疯狂分析状态的沉默,让陈立冬在虚脱之余,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是不是……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更关键、也更危险的开关?
“船上”……
这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是字面意义上的船?还是某种黑话、代号?刀疤脸那样一个在陆地上掌控着黑暗勾当的人,怎么会和“船”扯上关系?是过往的经历?还是某种隐秘的藏身之所?
陈立冬发现自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陷入分析和猜测的漩涡。他强迫自己停止,将注意力拉回到自身所处的环境。无论外面如何波涛汹涌,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堡垒里活下去,保持清醒。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且充满了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焦灼。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恐惧刀疤脸的报复,更增添了一份对自己提供线索所可能引发的未知后果的担忧。那种感觉,就像他亲手点燃了一根引线,却不知道引线另一端连接的是什么,是炸开生路的突破口,还是将他推向更深渊的爆炸。
护工依旧准时出现,沉默地进行着她的工作。陈立冬在她脸上捕捉不到任何异常,仿佛外界的风云变幻与这地底深处的程序化运作毫无关联。但他却无法再以完全麻木的心态面对她,每一次她触碰伤口,每一次她递来流食,他都下意识地绷紧神经,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观察,试图从她一丝不苟的动作中,看出哪怕一丁点不同寻常的迹象。他甚至开始留意她离开时房门闭合的声音,判断其轻重缓急是否与往日有异。
这种无孔不入的猜疑,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内耗。
为了对抗这种内耗,他再次尝试将注意力转向内部,转向记忆和自我审视。他回想起自己最初为何会卷入这一切——那无法填满的虚荣,那看似能解燃眉之急实则通往地狱的网贷,那个改变命运的同学会……往事的碎片如同褪色的旧照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带着荒谬的讽刺和刻骨的悔恨。
他曾以为最大的困境是债务,是催收,是生存的艰难。可现在,与眼前这涉及跨境犯罪、暴力团伙和内部疑云的巨大漩涡相比,那些过往的挣扎,竟显得有些……“单纯”了。这种认知并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他仿佛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从一个较小的噩梦,跌入了一个更大、更无法挣脱的梦魇。
在这种混杂着悔恨、恐惧、猜疑和无力感的复杂心绪中,时间失去了正常的流速。他无法判断又过去了多久,只能依据护工出现的次数和送餐的频率,模糊地估算着日夜的交替。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逼到极限时,通讯器再次亮起。
陈立冬几乎是瞬间就从一种半昏沉的状态中惊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奔流声。
屏幕上出现的,依旧是林医生。
但这一次,他的状态与之前截然不同。那种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似乎消散了不少,虽然眼中依旧布满血丝,但一种沉静的、如同猎手终于锁定猎物踪迹般的锐利光芒,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种确认和决断。
“立冬。”林医生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你提供的线索,是关键性的突破。”
陈立冬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船上’这个词,结合我们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经过交叉验证和技术分析,我们有了重大发现。”林医生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李强(刀疤脸)在加入这个犯罪网络之前,有长达八年的跑船经历,主要在近海和内河航线。他右手虎口的那道旧疤,经核实,是早年一次船上械斗留下的。而他对那种特定型号的黑色金属酒壶的偏好,也与他这段经历有关,那是船上水手间比较流行的一种款式。”
陈立冬感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竟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船”!
“更重要的是,”林医生目光如炬,“我们排查了所有与他这段经历可能相关的人员、船只以及沿岸设施。发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线索——他一个早已断绝来往、在档案中几乎无迹可寻的表叔,名下有一条小型报废的挖沙船,长期停泊在城郊结合部一段几乎废弃的河道码头,那里管理混乱,人员复杂,几乎是个三不管地带。”
挖沙船!废弃河道!
陈立冬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相应的画面——肮脏的河水,锈迹斑斑的船体,荒草丛生的河岸……一个绝佳的、容易被所有人忽略的藏身点!
“我们的人已经对该区域进行了秘密布控和初步侦察,”林医生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和高度谨慎,“有迹象表明,那条船上近期确实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而且符合受伤人员隐匿的特征。目前,我们已经完成了对那片区域的立体封锁和监控,正在制定最终的抓捕方案。”
抓住了!真的找到他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释然和更深恐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陈立冬一直紧绷的心防。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眶甚至有些发热。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结束”的可能!
然而,林医生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但是,立冬,”林医生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凝重,“这次行动,不容有失。李强的危险性,他可能拥有的未知武器和反抗决心,以及我们内部可能存在的‘泄密风险’,都要求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造成我方人员伤亡。”
他紧紧地盯着陈立冬,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近乎托付的沉重。
“所以,在行动开始前的最后时刻,我需要你,用你所有的感知和记忆,再为我们确认一次。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关于那条挖沙船和周边环境的信息,”
林医生调出了几张显然是远距离拍摄的、有些模糊的照片和地形图,
“这和你记忆中,任何可能与李强相关的、无意识流露出的细节,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吻合?或者,有没有任何直觉上的提醒?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他将最终行动的“锚点”,部分地,再次压在了陈立冬这座几乎已经枯竭的“记忆矿藏”上。
陈立冬看着屏幕上那模糊的船影和荒凉的河岸,刚刚升起的希望与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明白,这最后一次的“确认”,分量有多重。
他闭上眼睛,将那些照片和地形图刻入脑海,然后再次沉入那片关于刀疤脸的黑暗记忆之海,试图在那咆哮的恐惧和纷乱的碎片中,捕捉那一丝可能决定生死的、微弱的共鸣。
锚点已抛下,而迷雾,尚未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