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裹着铁锈味,李铁柱的越野车碾过荒草停在“星辰颐景园”的残破招牌前。李继业刚下车就踩进积水坑,定制运动鞋瞬间被褐黄色的泥浆吞没。
“爸,导航显示这是市立生态公园。”
“导航?”李铁柱用那枚五分硬币刮掉招牌上的青苔,露出底下斑驳的“1998”字样,“这地方在GpS出生前就死过一回了。”
他们沿着裂缝纵横的水泥路往前走,腐朽的脚手架像巨兽骨骸斜插在芦苇丛中。李继业突然被绊了个趔趄,低头看见半截钢筋正从混凝土里刺出,断面还粘着干涸的暗红色。
“小心点。”李铁柱弯腰抚摸那截钢筋,“这是你栓子叔的腿骨。”
青年触电般缩回脚,平板电脑从怀中滑落。屏幕上的AR重建模型显示,这里本该矗立着六栋二十八层的住宅楼。
“当年要是听你亚茹阿姨的预算方案……”李铁柱的指尖在生锈的钢筋上敲出闷响,“现在这底下该有三千户人家亮着灯。”
雾气深处忽然传来孩童嬉闹声。转过断墙,只见坍塌的主楼地基已被改造成滑梯,几个孩子正踩着承重柱的残骸追逐蜻蜓。李继业打开环境检测App,警报立即显示“重金属超标”。
“看见那个沙坑没?”李铁柱指向用废弃搅拌机改造的游乐设施,“当年灌桩时塌方,埋了三天的工人就是在那儿挖出来的。”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来递给他半块红砖:“爷爷,这个能搭城堡吗?”
“能啊。”李铁柱蹲下身,用砖块在沙地画起结构图,“你看,这儿本来要装电梯……”砖屑飘进他花白的鬓角,“现在倒省电了。”
李继业盯着检测报告上的污染数据欲言又止。父亲突然拽过他手腕,将掌心按在开裂的混凝土墙面。冰凉的震颤顺着手臂窜上来,仿佛触摸到一具庞大的尸体。
“摸到心跳没?”李铁柱的声音像从裂缝里渗出来,“这是你爹第一次知道,楼也会心肌梗死。”
他们走到半座悬空的观景台前,腐蚀的钢筋网像破渔网在风中摇晃。李继业发现栏杆上系着褪色的红绸带,每根带子都拴着张泛黄的照片。
“这些都是等不到回迁的住户。”李铁柱解下张全家福,相片里婴儿如今该有他这么高了,“你出生那天,我在这儿签了破产保护协议。”
青年忽然注意到父亲左手中指始终弯曲着——那是当年为抢修塔吊被钢缆绞断后勉强接回的。
“为什么非要保留这个废墟?”
“因为你爹在这儿学会了下跪。”李铁柱突然踹向腐朽的预制板,蚁群从裂缝中喷涌而出,“跪完四百二十六家拆迁户,还得跪银行信贷部主任——他办公桌上供着这楼的模型当警示牌。”
暮色渐浓时,他们停在水潭前的青铜雕塑前。那是个佝偻着身子搅拌水泥的工人,基座上刻着“献给所有被时代碾过的普通人”。李继业突然认出雕塑原型是仓库老照片里的年轻父亲。
“改造公园时非要立这个?”李继业用湿巾擦拭雕塑脚边的涂鸦。
“我立的。”王亚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泛黄的账本站在芦苇丛中,裙摆沾满苍耳,“让你爸天天来看看,他那颗英雄胆是怎么变成债务抵押物的。”
账本在残存的售楼处沙盘上摊开,密密麻麻的红字记录着当年资金链断裂的轨迹。李继业突然发现某页夹着幼儿园画作——戴安全帽的小人正在哭,画纸背面是父亲笔迹:“今日断供,继业奶粉钱暂挪工程款”。
“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喝的第一罐奶粉有水泥味了?”李铁柱将画纸折成纸船放进水潭。晚风卷着纸船撞向露出水面的钢筋,墨迹在涟漪中渐渐模糊。
月光亮起来时,整片废墟泛起青白色的光。李继业站在观景台边缘,脚下是深渊般的未完工车库。他忽然理解父亲为什么总在深夜抚摸腰间疤痕——那不仅是刀伤,更是所有失败项目共同烙下的印记。
“走吧。”李铁柱往混凝土裂缝里埋进颗螺丝帽,“给你留的嫁妆。”
青年最后回望时,看见雕塑的影子正与父亲身影重叠。远处新城区的霓虹映过来,给废墟镀上幻灭的金边。他悄悄从裂缝抠出块混凝土碎屑,碎屑在掌心沉甸甸的,比整个星辰集团的财报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