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的风,停了。
李云龙震彻天地的咆哮,抽干了这片天地间最后的声音与力量。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
狂怒与亢奋如潮水般退去。
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从每一寸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没有理会身后赵刚投来的关切目光,也没有在意全世界无数镜头依旧死死锁定着他。
他只是独自一人,迈着灌了铅般的沉重步伐,走到了船舷边。
海风重新吹拂,带着冷冽的咸腥,吹动他元帅服的衣角,也吹乱了他额前花白的头发。
他看着远处那座在朝阳下轮廓分明的富士山,沉默了很久。
久到像一尊望向故乡的石像。
然后,他缓缓抬手,将那份被他狠狠摔在桌上,沾染了酒渍与墨痕的投降书,重新拿了起来。
全世界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暴躁的华夏元帅,会把这份象征战败国屈辱的文件撕成碎片,再狠狠扔进大海。
但他没有。
那双挥过大刀、拉过枪栓、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粗糙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他风格全然不符的郑重。
他将降书展开,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抚平上面的每一丝褶皱。
动作很慢,很轻。
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擦拭一块刻满了名字的墓碑。
这一瞬,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苍云岭的风雪。
平安县城的炮火。
赵家峪的血。
李家坡的土。
泥泞战壕里啃着黑乎乎干粮的弟兄,挥舞马刀冲向坦克阵的骑兵连,还有无数张年轻却模糊的面孔,在炮火中化为一朵朵血花……
他们都在笑,都在看着他。
画面再转。
甲午年的黄海,撞向敌舰时冲天的水柱,那面沉入海底的龙旗。
联军的铁蹄,和会的屈辱,九一八的枪声,卢沟桥的硝烟……
百年的血泪。
百年的屈辱。
百年的抗争。
这一切,都浓缩在了手中这张薄薄的纸上。
他将这份降书对折,再对折。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之重。
最后,他将这承载着百年国运的纸张,塞进元帅服最贴近心脏的内袋。
他不是要撕碎它。
他要把它带回去。
带回那片养育了他的土地,放在所有牺牲的弟兄们的坟前。
他要告诉他们。
仗,打完了。
债,收回来了。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直起了身子,迎着东京湾冰冷的海风。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褪尽了所有的暴戾与杀气,只剩下如深海般平静的沧桑。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像是对这片海,对那三十万亡魂,更对百年来所有不屈的英灵,轻轻说了一句。
“这一天……”
“我们等了一百年。”
话音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终究没能忍住,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滑落,砸在漆黑的甲板上。
瞬间蒸发,不见踪影。
不远处,王海和刘栓并肩而立,身形笔直如枪。
他们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元帅那略显佝偻却又无比伟岸的背影。
他们听不清元帅在说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沉重的、跨越时空的情感,正笼罩着这片甲板。
那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这身军装的真正意义。
它连接着过去,也承载着未来。
甲板的另一端。
年轻的水兵张海,将那本属于祖父的、泛黄的日记,死死夹在胸前。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定远”号高耸入云的桅杆上。
他挺直胸膛,对着那即将升起旗帜的方向,庄重地,立正,敬礼!
爷爷,您看到了吗?
“定远”回来了。
我们,回来了!
远处,那艘搭载着日本代表团的小艇,已经离开“定远”号的舰体。
梅津美治郎、重光葵,还有那个从始至终都活在恐惧中的朝香宫鸠彦,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木偶,瘫坐在船舱里。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定远”号那如同史前巨兽般的黑色舰体,依旧沉默地悬浮在海面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
一声嘹亮的号令,划破了甲板上的宁静。
“升——国——旗!”
雄壮的国歌声响起。
一面崭新的、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万众瞩目之下,由刘栓亲手升起。
那抹鲜红,在东京湾清晨的阳光下,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它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它是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它是凤凰涅盘时抖落的羽翼。
红旗迎着海风,猎猎作响。
那声音,是三千五百万亡魂的呐喊,是四万万同胞的欢呼,是一个古老民族压抑百年之后,发出的第一声嘹亮的龙吟!
朝香宫鸠彦看着那面冉冉升起的红旗,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那面旗帜,正一点一点地,遮蔽了他头顶的太阳。
一个旧的时代,在这一刻,被彻底埋葬。
一个崭新的、强大的、无人敢于轻视的共和国,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向全世界宣告着它的到来。
甲板上。
李云龙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喜。
他看着同样眼眶泛红的赵刚、丁伟、孔捷,看着身后站得笔直的王海和刘栓,看着甲板上所有热泪盈眶的战士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走吧,回家!”
“我们该建设一个,无人敢欺的中国了!”
回家。
多么简单的两个字。
却让这些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汉子,瞬间红了眼眶。
李云龙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率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舰桥。
他的步伐,依旧那么大,那么急,一如当年在独立团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孤单。
赵刚、丁伟、孔捷……所有的人,都默默地跟了上去。
“定远”号舰体内部,传来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嗡鸣。
它庞大的螺旋桨,开始缓缓转动。
这艘承载着一个民族百年荣辱与复仇意志的黑色巨舰,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开始缓缓调转船头。
它没有鸣笛,没有炫耀。
只是沉默地,坚定地,驶离这片见证了它洗刷耻辱的海湾。
向西。
向着家的方向。
在它身后,东京那片灰蒙蒙的天际线上,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旧日的太阳,已经落下。
而属于华夏的太阳,才刚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