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回廊，带起一阵萧索的凉意。柳惊鸿回到惊鸿院时，绿萼早已听从吩咐睡下，整个院落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那棵柳树下。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柳条，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碎影，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像她此刻纷乱不定的心绪。
她刚刚完成了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豪赌。
她将一枚未经加密、意图模糊的情报，投向了那个全京城最深不可测的男人。同时，她又对自己的“同伴”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自己置于一个随时可能被双方同时撕碎的境地。
作为代号“幽灵”，她接受的训练里，第一条铁律便是：忠诚高于一切，任务高于生命。背叛者，是组织里最肮脏的词汇，其下场只有一个——从世上被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她的指尖有些发冷，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脑海中，训练营里那片冰冷的训练场仿佛就在眼前。教官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们是北国最锋利的刀，刀的宿命，就是指向敌人，然后斩落。任何犹豫，都是对国家的背叛。”
背叛。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神经。她泄露太子的计划，算不算背叛？
从任务的角度，当然算。北国的目标是搅乱南国，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从而兵不血刃地获取最大的利益。萧景辰的计划，完美符合这一目标。她作为执行者，理应全力配合，扫清一切障碍。
可她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张摊开的京畿水利图，龙王口下游那密密麻麻的村庄标记。下溪村、麦庄、渔儿渡……这些冰冷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家庭。有像绿萼小姨那样，盼着秋收后能给外甥女送些新麦粉的妇人；有刚刚学会走路，咿呀学语的孩童；有在河边撒网，盼着能多打几条鱼换些米粮的渔夫。
洪水会吞噬他们。
他们的哭喊，他们的绝望，他们被浑浊的河水卷走时无助挣扎的身影，都将成为萧景辰登上皇位的垫脚石，成为北国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南朝内乱，民不聊生”。
而她，柳惊鸿，将是这一切的促成者之一。
她的手，会沾满数万无辜者的血。
那碗安神茶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她的掌心。那是一种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是她作为“幽灵”的二十多年里，从未真正感受过的东西。
绿萼端着茶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纯粹的担忧，不含任何杂质。那份关心，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内心最深、最冰冷的角落，让那些被“忠诚”和“任务”层层包裹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
人性，从那道缝隙里，顽强地探出了头。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完美地扮演“柳惊鸿”这个角色。利用这个身份，完成北国的任务。可她现在才明白，当你穿上一个人的皮囊，用她的眼睛去看世界，用她的身体去感受温度，吃她吃过的饭，睡她睡过的床，承接她的人际因果……你就不可能不被她的血脉所沾染。
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有一半，属于这片土地。那个记忆中温柔的、带着皂角香气的母亲，将她生在了这片土地上。
忠诚与正义。
北国的任务，与南国的生灵。
这两端，像两匹烈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灵魂。
柳惊鸿缓缓地靠在粗糙的柳树干上，冰凉的树皮硌着她的背。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她不想背叛北国。背叛意味着成为一个没有根的孤魂，同时被两头最凶猛的野兽追猎。她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这一切。
但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漠视那即将发生的屠杀。如果今天她选择了沉默，那么日后每一个被洪水淹没的噩梦惊醒的夜晚，她都会听见那数万冤魂的哭嚎。她或许能完成任务，但她作为“人”的那一部分，将彻底死去。
所以，她必须找到第三条路。
一条在忠诚与正义的夹缝中，劈开的血路。
她不能直接对抗北国的指令，但她可以“修正”任务的执行方式。
北国要的是南国大乱，要的是一个虚弱的、内耗的朝廷。萧景辰的兵变，是一种乱。那么，一场挫败的兵变，一场皇子相残、君臣离心的闹剧，同样是一种乱。
而且，是一种伤亡更小，却能让南国朝堂的裂痕变得更深的乱。
她将情报递给萧夜澜，正是这第三条路的第一步。
她赌的，是萧夜澜的能力。那个男人，虽然坐在轮椅上，但他眼中的城府与锋芒，是萧景辰远远不能比的。她相信，只要给了他一个引子，他就有能力顺着线索，挖出整条毒蛇。
她赌的，也是萧夜澜的立场。他与太子是死敌，绝不会容忍太子登基。同时，从他对军需案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底层军民的生死，尚存一丝底线，不会坐视洪水滔天而无动于衷。
借他的刀，去斩太子的头。
事后，她可以对北国解释为：计划泄露，非战之罪。甚至可以进一步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说他行事不密，自取灭亡。只要她做得足够干净，不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证据，她就依然是那个忠诚的“画皮”。
而南国这边，她阻止了一场浩劫，保护了无数百姓。
这，就是她的抉择。
不是在忠诚与正义之间二选一，而是用特工的手段，去实现自己心中的正义。这或许是一种自欺欺人，是一种在钢丝上跳舞的疯狂行径，但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想通了这一切，柳惊鸿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清冷的夜里，化作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她眼中的挣扎与迷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单纯执行命令的“幽灵”。她将成为一个棋手，一个试图在棋盘上，走出自己棋路的棋手。
她抬眼望向王府深处，那个灯火依旧通明的方向。
萧夜澜，你收到我送出的“战书”了吗？
你，会如何接招呢？
这盘棋，从现在才算真正开始。而她，已经押上了自己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