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和殿那夜的血洗之后,南国京城的天,就变了。
这天变得最彻底的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市井,而是将军府。
往日里宾客盈门、车马喧嚣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连府里下人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扰了那份死一般的沉寂。
主母李氏的院子里,更是安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后,最后一缕青烟消散的声音。
李氏已经连续三晚没能合眼了。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柳惊鸿那张脸。时而是那个被她随意打骂、眼神懦弱如小鹿的废物,时而又是那个从池塘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划破柳如烟脸颊的疯子。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如今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化作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手握她生杀大权的怪物——南国监国七皇子的王妃。
“啪”的一声脆响。
李氏手中的一串蜜蜡佛珠,应声而断。十八颗圆润光洁的佛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像一地破碎的胆。
“夫人!”心腹张妈妈惊呼一声,连忙跪下去捡。
李氏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些四散的佛珠。
“完了……”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全完了……”
张妈妈将佛珠一颗颗捡回来,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劝道:“夫人您别自己吓自己。王妃……王妃毕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总不至于……”
“肉?”李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尖笑出声,声音凄厉,“我何曾把她当过肉?我只当她是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恨不得早日拔之后快!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什么都知道!”
李氏猛地抓住张妈妈的胳膊,指甲深陷进皮肉里,她却浑然不觉:“那个疯子!她不是疯了,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讨债鬼!她嫁去七皇子府之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她说,她会一笔一笔地,跟我们算总账!”
那时候,她只当是疯狗乱吠,不屑一顾。
可现在,那条“疯狗”摇身一变,成了能轻易撕碎她喉咙的猛虎。而她的丈夫,那个曾经是她最大靠山的镇国大将军,如今在权势滔天的七皇子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几日,将军回府后,只是长吁短叹,闭门不出。李氏知道,他也在怕。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等着那只讨债鬼上门。
“拿钥匙来!”李氏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一股求生的疯狂,“开我的私库!”
张妈妈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哆哆嗦嗦地跟在李氏身后。
尘封的库房大门被打开,一股混杂着木料和金银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满屋的奇珍异宝,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这些都是她半生的积蓄,是她地位和荣耀的象征。
可现在,这些东西在她眼里,不过是能换她一条命的筹码。
“这尊东海红珊瑚的如意……怎么样?”李氏指着一尊将近三尺高,通体血红,雕工精美的珊瑚树,声音急切,“寓意好,够贵重!她会喜欢吗?”
张妈妈迟疑道:“是不是……太扎眼了些?”
“扎眼?”李氏一把推开她,自己冲到架子前,眼神癫狂地扫视着,“就是要扎眼!就是要让她知道,我怕了,我服了!我把心肝都掏出来给她,只求她高抬贵手!”
她又看到一个紫檀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匹流光溢彩的鲛绡。月光下能散发清辉,水火不侵,是早已绝迹的贡品。
“这个!这个好!”李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将盒子死死抱在怀里,“她不是喜欢穿红衣吗?这鲛绡做成衣服,比什么红衣都好看!”
她又疯了似的在库房里翻找,将一盒盒顶级的燕窝、一匣匣珍稀的药材、一套套华美的头面全都翻了出来,堆在地上。
“千年的人参!给她补身子!她以前在府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西域的暖玉!给她暖手!她那双手,冬天总是长满了冻疮!”
“这套点翠的凤衔珠步摇!给她!柳如烟以前最想要的就是这个,我没舍得给,现在,都给她!”
李氏每翻出一件东西,就仿佛是在自己心上割一刀。这些曾经是她用来羞辱柳惊鸿、抬举柳如烟的工具,如今却要她亲手奉上,去乞求那个她最看不起的人的原谅。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她必须这么做。
张妈妈看着状若疯魔的李氏,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悲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最终,李氏亲自挑选了十色最贵重的礼物,命人备了最华丽的礼盒,又亲笔写了一封信。
那封信,她反复修改了十几遍。信上的言辞,谦卑到了尘埃里。她将自己形容成一个“年老昏聩、有眼无珠”的糊涂母亲,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日夜难安”,又盛赞柳惊鸿“凤凰涅盘、天命所归”,最后,只求能“略尽寸心,以安天年”。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氏虚脱般地扔下笔。她看着那封字字泣血的信,忽然放声大哭。
哭声里,再没有半分当家主母的威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
七皇子府,汀兰水榭。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
柳惊鸿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短衫,正蹲在东墙角下,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质花锄,一下一下地松着土。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花锄掘进土里,带出新鲜的泥土气息。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都未曾察觉。
在她头顶上方,那片她特意让花匠翻过的墙头瓦楞之后,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那人很有耐心,从柳惊鸿开始种花起,他就没有移动过分毫,气息也平稳得如同磐石。
柳惊鸿的唇角,噙着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
她知道他在看。
她就是要让他看。看她如何像一个寻常妇人一样,为自己的院子添几分颜色。
“王妃!王妃!”
绿萼像只小蝴蝶一样,从院门口飞奔进来,脸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您快看,将军府……将军府来人了!”她喘着气,手里举着一张烫金的礼单,眼睛亮得惊人,“他们……他们给您送了好多好多的东西!说是……说是夫人给您赔罪的!”
绿萼的声音清脆,足以让墙头上的那个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柳惊鸿掘土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用花锄的尖端,在刚刚翻松的泥土里,轻轻地划了一道。
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
阳光下,那道划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将那片小小的花圃,一分为二。
绿萼见她没有反应,又凑近了些,将那张极尽奢华的礼单递到她眼前,语气里满是扬眉吐气的痛快:“王妃您看!这第一件,就是东海红珊瑚的如意树!还有鲛绡,还有千年的人参!夫人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她终于知道怕了!”
柳惊鸿的目光,终于从那道划痕上移开。
她抬起头,看向绿萼那张写满了“大仇得报”的、兴奋的小脸。
然后,她伸出那只沾着泥土的手,没有去接那张礼单,而是轻轻拂去了绿萼额角的一片落叶。
“急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午后的慵懒,和一丝泥土的芬芳,“东西送来了,又不会跑。”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越过绿萼,看向府门的方向,眼神幽深。
“让他们把东西,都抬到院子里来。”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却又无比绚烂的弧度。
“一件一件地,摆好。”
“我要亲自,验看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