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衣角,在瓦楞的阴影里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可柳惊鸿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的心跳没有漏掉半拍,剥葡萄皮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指尖的力道均匀而稳定,半透明的紫色果皮被完整地剥离,露出里面晶莹饱满、颤巍巍的果肉。
她将那颗完美的果肉送进嘴里,甜美的汁液在舌尖炸开,一如方才。
但味蕾感受到的甜,却再也无法传递到心底。
“王妃,您怎么不吃了?这葡萄多甜呀!”绿萼含着那颗王妃赏的葡萄,幸福得眉眼弯弯,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偷食成功的小仓鼠。她见自家主子只吃了一颗便停下,忍不住催促。
在她看来,这盘葡萄,就是王爷对王妃宠爱的最好证明。是她家王妃苦尽甘来的第一口甜。
“吃多了牙酸。”柳惊鸿将剥好的第二颗葡萄,自然而然地放到了绿萼的唇边。
绿萼受宠若惊,脸颊微红,却还是乖乖张嘴含了进去。甜味加倍,让她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王妃也变了。
绿萼偷偷地想。
以前的王妃,虽然也对她好,但那种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雪莲,美丽,清冷,你只能远远看着,却不敢靠近。
可现在的王妃,会跟她开玩笑了,会亲手喂她吃东西了。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眸里,偶尔也会漾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暖意。
就像此刻,王妃正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
绿萼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这眼神融化了。她觉得王妃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站在风口浪尖,独自一人承受所有刀光剑影的王妃了。
王爷成了她的依靠,而她,绿萼,也终于能稍稍靠近,为她分担一丝一毫的重量。
“王妃,您看,王爷多疼您!”绿萼嚼着葡萄,含糊不清地说道,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您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撑着了!有王爷在,谁还敢欺负您!”
柳惊鸿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看着绿萼那张因为喜悦而泛着红晕的、天真无邪的脸,轻轻“嗯”了一声。
“是啊,以后……”她的目光越过绿萼的肩头,望向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庭院,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不会再是我一个人了。”
这句话,在绿萼听来,是幸福的确认。
但在柳惊鸿的耳中,却有另一重含义。
是啊,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身边,有了一个心思深沉如海、不知是敌是友的“同谋”萧夜澜。
暗处,有了一个气息阴冷、不知来自何方的“眼睛”。
她的世界,前所未有的热闹。
那道一闪而过的衣角,到底是谁?
是北国“工匠”不放心她,派来的新监视者?以“工匠”多疑的性格,这极有可能。她刚刚用一个弥天大谎暂时稳住了他,他必然会派人来验证她故事的真伪。
还是……萧夜澜?
这个念头,让柳惊鸿的心微微一沉。
他刚刚才用那句“本王不喜欢听故事”,撕破了她所有的伪装,也默认了她秘密的存在。转眼间,就在她的院墙上,安插了新的探子?
这很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包容你的存在,但绝不放松对你的掌控。他给出的信任,永远是带着锁链的。
柳惊鸿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那个人的气息,虽然阴冷,却少了一分“蜂巢”特工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死气,多了一分属于军队的、训练有素的沉稳。
萧夜澜的暗卫。
他换掉了之前那些她已经熟悉的暗卫,派来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实力更强的顶尖高手。
这是敲打,也是试探。
他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她:你的所有行动,依旧在本王的注视之下。你那套所谓的“坦诚”,本王一个字都没信。
柳惊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有趣。
真的很有趣。
她与萧夜澜,就像两个顶尖的棋手,刚刚结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弈,棋盘还未撤去,新的棋局就已经悄然开始。
而这一次,棋盘,是整个七皇子府。
棋子,是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寸空间。
“王妃,您在想什么?”绿萼见她又出神,忍不住小声问道。
“在想……”柳惊鸿回过神,捻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继续剥着皮,语气随意得像是闲话家常,“这院子里的花草,似乎有些单调了。”
绿萼一愣,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跳到了这里。
“王爷不是刚让人送了好几盆名贵的兰花来吗?”
“兰花太素净了。”柳惊鸿将剥好的葡萄又递给绿萼,自己却没有再吃的意思,“我想种些……颜色鲜艳些的。”
她看着绿澈将葡萄吃下,才继续说道:“你去,跟府里的花匠说一声,让他去外面采买些凤仙和鸡冠花来。就种在……东边那片墙角下。”
她特意加重了“东边墙角”四个字。
那里,正是方才衣角闪现的位置。
绿萼有些不解:“王妃,凤仙和鸡冠花都是些寻常花草,种在咱们汀兰水榭,是不是有些……”
有些上不了台面。
“寻常才好。”柳惊鸿打断她的话,唇边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太名贵的花,养起来费心。我这个人懒,就喜欢这些泼辣的,随便种种就能活,还能开得热热闹-闹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告诉花匠,我要那种最红的,红得像血一样的那种。”
绿萼听得一头雾水,但王妃的命令她从不敢违背,只能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看着绿萼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柳惊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在东墙角种花,花匠平整土地,必然会惊动藏在墙头上的那只“眼睛”。
她要看看,那只“眼睛”会如何应对。是暂时退走,还是另寻藏身之处?
这只是第一步。
她要在那片土地里,种下的可不只是花。
她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血燕莲子羹,用银匙轻轻搅动。羹汤醇厚,甜香扑鼻。
萧夜澜……
你以为你换了一双更锐利的眼睛,就能看透我么?
你错了。
你派来的这双眼睛,只会看到我想让你看到的一切。
他会看到一个对丈夫的体贴关怀备感欣慰、开始用心装点自己生活的小女人。
他会看到一个沉浸在安逸假象中,逐渐放松警惕的“前特工”。
他会看到一个……完美的、符合你所有期待的、被驯服的工具。
柳惊鸿舀起一勺甜羹,送入口中。
冰凉的甜意滑入喉咙,却激不起心中半点波澜。
她缓缓地吃着,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而她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皇宫。
明日,她就要去“帮”萧夜澜,验看那些为皇帝诊脉的民间郎中和他们的药材。
那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萧夜澜将她推到台前,是想借她的“本事”,为皇帝的安危上一道保险,同时,也是想借皇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睛,来进一步试探她这把刀,到底有多锋利,又是否会反噬其主。
她该怎么做?
展露锋芒,势必会引来更多的猜忌与警惕。
藏拙示弱,又会让萧夜澜觉得她不堪大用,甚至会怀疑她之前的“坦诚”别有用心。
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透亮的芭蕉叶上。
叶片宽大,脉络清晰。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看似开阔,实则每一条路,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除非……她能自己,画出一条新的路来。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是绿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捧着花盆的花匠。
柳惊鸿放下汤碗,好整以暇地看着。
她看见那名花匠在绿萼的指引下,扛着锄头走到了东边墙角。
她看见墙头之上,一片瓦楞的阴影里,似乎有风吹过,带起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只“眼睛”,没有退走。
他只是换了一个更隐蔽的藏身之处,继续着他无声的监视。
柳惊鸿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个真正愉悦的弧度。
很好。
有耐心,有定力,不愧是萧夜澜亲自挑选的人。
这样的对手,才配让她提起几分精神。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绿萼,让花匠把土挖深一些,我要亲自来种。”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墙头上的那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要亲自去那个墙角。
她要走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要让他看看,她到底要在那片土地里,种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