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的严寒,如同无形的刀剑,比任何战场上的厮杀都更残酷地折磨着渭水北岸的魏军大营。
营垒之外,天地间是一片死寂的纯白。积雪深可没膝,呵气成霜,泼水瞬间凝冰。
渭水河面早已冻得结结实实,昔日奔流的河水化作一面巨大的、泛着青黑色幽光的冰镜,仿佛连接阴阳的冥河。
营垒之内,则是另一番凄惨景象。
尽管司马懿严令各部尽力清扫积雪,加固营房,但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
炭薪短缺,配给严格,大多数士卒只能蜷缩在四处漏风的营帐里,裹着单薄破旧的军毯,相互依偎着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冻伤者不计其数,手脚红肿溃烂,甚至发黑坏死,痛苦的呻吟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在寒风中此起彼伏,如同鬼蜮的低语。
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士卒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望着对面南岸蜀军营垒中那明显更为密集、更为持久的炊烟,以及偶尔在雪原上活动、似乎穿着厚实棉衣的蜀军巡逻队,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怨愤在沉默中发酵。
他们想不通,为何在自己本土作战,反而比远道而来的敌人更加窘迫?
中军大帐内,虽然比普通营帐暖和许多,炭盆也烧得更旺,但那股沉重的压抑感却挥之不去。
司马懿身披厚重的黑色大氅,背对着帐门,凝望着悬挂的军事地图,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纵横交错的线条上。
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节奏略显凌乱。
“蜀军……有备而来啊。”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观其营垒炊烟,巡逻频次,士卒活动……棉衣想必是充足的。这诸葛亮,难道连关中会有此酷寒都算到了吗?”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帐中几位核心将领——郭淮、孙礼等人皆是一脸凝重,甚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如此天时,于我,是雪上加霜;于彼……”司马懿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一种强烈的预感,“则可能是天赐良机!渭水冰封,天堑变通途!诸葛亮用兵,最善捕捉战机,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几步走到帐中央,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令各营!自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弓弩手上墙,轮番值守,不得有丝毫懈怠!多备火油、滚木、礌石!尤其是夜间,需加派 triple 岗哨,点燃所有能点燃的火把,将营寨外围照得如同白昼!谨防蜀军趁夜踏冰来袭!”
“诺!”郭淮、孙礼等人心头一凛,齐声领命。他们知道,大都督的判断极有可能是对的。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任何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就在众将领命欲出之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角,司马昭带着一身寒气闪了进来。他年轻的脸庞被冻得通红,眼神中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忧虑与深沉。
他先是对司马懿和诸位将领行了一礼,然后凑近司马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能听清:
“父亲,刚收到洛阳密报……陛下(曹叡)的箭伤,入冬后又有反复,高烧不退,太医署束手……朝中,燕王(曹宇)、武卫将军(曹爽)等人活动频繁,屡次要求召集重臣议事,似有……似有非分之想。洛阳恐……恐有变故啊!”
司马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仅仅是寒冷,更是对那遥远都城权力漩涡的惊惧。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郭淮、孙礼等人虽然未听清具体内容,但看司马昭的神色和司马懿骤然变得无比冰冷的眼神,也猜到必是后方出了大事,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司马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曹叡伤势反复,朝局动荡,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是他某种程度上“乐见”的局面,水越浑,他这掌握兵权的大都督地位越稳固。但此刻,当这个消息与前线岌岌可危的形势同时压来时,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后方不稳,则军心更难维系!粮草辎重也可能受到影响!若曹宇、曹爽等人趁机发难……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和算计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闪过。
但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司马懿眼中所有的犹疑、所有的权衡都被一股更加凛冽的寒芒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帐外风雪弥漫的南方,那里是铁笼山,是诸葛亮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冰冷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顾不得许多了!”
“洛阳之事,纵有千般变化,亦是日后之忧!眼下之急,是先挡住诸葛亮的兵锋!若北原防线有失,让蜀军踏过渭水,则万事皆休,玉石俱焚!”
他环视帐中诸将,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冰窟中捞出:“诸君!而今之势,已无退路!唯有死守!告诉将士们,陛下虽恙,然社稷依在!我司马懿,与北原大营共存亡!敢有怠战、怯战、惑乱军心者,立斩!”
“谨遵大都督令!”众将被司马懿话语中的决死之气所慑,轰然应诺,纷纷转身出帐,顶着风雪奔向各自防区。
帐内,只剩下司马懿与司马昭父子二人。
风雪拍打着帐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司马懿缓缓坐回案前,看着跳动的烛火,阴影在他深邃的脸上明灭不定。
内忧外患,如同这漫天风雪,已将他逼至绝境。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用无数士卒冻伤和性命换来的、看似坚固的营垒,能够抵挡住即将从冰封渭河对岸袭来的、那由诸葛亮和陈到指挥的、蓄势已久的雷霆一击。
而洛阳的风暴,只能暂且搁置。
毕竟,若守不住这北原,一切野望,都将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