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冬,最寒冷的一个夜晚。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遮蔽了星月,只从云隙间透下些许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渭水两岸黑白对峙的轮廓。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卷起地面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冰针。这是一种足以冻僵血液、凝固思维的酷寒,也是一种足以掩盖一切非常之举的、天然的帷幕。
渭水南岸,铁笼山与五丈原的蜀军大营,一反常态地陷入了比往日更深的沉寂。没有灯火,没有喧嚣,连巡逻队的脚步声都刻意放得极轻,仿佛整支大军都已在这严寒中沉沉睡去。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一股压抑已久的、炽热的力量正在悄然涌动。
主营深处,一片被山体阴影和伪装网笼罩的开阔地上,人影幢幢,却无一丝杂音。数千最精锐的士卒已然集结完毕。他们并非普通的战兵,而是由元戎营的神弩手与白毦兵的陷阵锐士混编而成的突击精锐。
每个人都在例行最后的检查。脚下,是特制的、底部镶嵌了密密麻麻尖锐铁钉的冰面钉鞋,确保在光滑如镜的渭水冰面上也能如履平地。身上,是加厚的棉衣,外罩与雪地颜色无异的白色披风,脸上也涂抹了防冻的油脂,并用白布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在暗夜中闪烁着猎食者般光芒的眼睛。他们的兵刃——无论是元戎连弩还是精钢长刀——都用布条仔细缠绕,防止反光和冻结。
更令人瞩目的是被推至阵前的十数架霹雳炮。它们的巨大抛竿和关键部位,都被厚厚的毛毡严密包裹,不仅是为了保暖,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消除移动时可能发出的吱嘎声响。炮身下方,也加装了特制的宽大木质滑橇,便于在雪地和冰面上拖行。
诸葛亮与陈到并肩立于阴影之中。诸葛亮依旧披着那件厚重的狐裘,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看清对岸的每一个细节。陈到则是一身白毦兵的标准冬季作战装束,按刀而立,身形如松,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只有那平稳而深长的呼吸,在严寒中化作缕缕白汽。
“都准备好了?”诸葛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丞相,万事俱备。”陈到的回答简洁有力,如同刀锋出鞘前的嗡鸣,“钉鞋、披风、裹毡的炮车……将士们求战心切,只等号令。”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支沉默的利刃。他的视线在那十数架被毛毡包裹、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霹雳炮上停留了片刻。这些炮,今夜将不再是远程轰击的武器,而是要被推过冰河,抵近射击的——破营重锤!
“司马懿必以为此等严寒,我军只会固守。”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他料到我可能会袭营,却未必料到我敢将霹雳炮推过冰河,更未必料到,我军首攻目标,非是其主营,而是……”
他的羽扇在黑暗中虚指对岸一个方向,那里是魏军北原防线相对突出,由大将郭淮镇守的一处核心营寨。此寨位置关键,若能一举击破,便可像楔子般打入魏军防线,使其首尾难顾,动摇整个北原防御体系。
“郭淮营寨,守备森严,然其侧翼临河,冰面开阔,正利于我炮车突进。”陈到接口道,他早已将目标区域的地形烂熟于心,“今夜,便让司马懿尝尝,这冰原之上,来自我大汉的‘霹雳’之威!”
“去吧。”诸葛亮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依计行事。亮,在此静候佳音。”
陈到肃然抱拳,深深一躬。随即转身,面向集结待命的将士,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一个简单的手势——前进!
下一刻,这支沉默的军队,如同解开了束缚的幽灵,开始动了。
他们分成数股,如同流淌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滑下铁笼山和五丈原的斜坡,融入河岸的黑暗之中。钉鞋踏在积雪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迅速被风声掩盖。包裹着毛毡的霹雳炮,由健壮的士卒和骡马协力牵引,在加装的滑橇帮助下,平稳而安静地滑下河滩。
最危险的阶段到了——横越冰封的渭水。
河面冰层厚实,足以承载人马和炮车的重量,但光滑无比,且毫无遮蔽。对岸魏军营垒的轮廓在黑暗中依稀可见,零星的火把光芒如同鬼火般闪烁,哨塔上或许就有警惕的目光正在扫视这片死亡的冰原。
陈到亲自率一队白毦兵精锐走在最前探路、警戒。后续部队以松散而有序的队形,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快速而稳定地推进。推拉霹雳炮的士卒更是小心翼翼,控制着速度和力道,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异响。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刀割般的痛感,却无人咳嗽,无人抱怨,只有一道道坚定的身影,在惨淡的微光下,于广阔的冰面上投下模糊而迅捷的移动阴影。
他们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狼群,目标明确,行动诡秘,直扑对岸那看似坚固的——郭淮营寨!
死亡,正踏着冰面,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