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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衙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程昱端坐上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陈暮垂手立于下首,将昨夜追捕的详细经过,包括西山伏击、赵六口供、甄府围困、追击污物车直至其坠河、车夫失踪、车厢空无一人的情形,原原本本,毫无遗漏地禀报了一遍。
他语气平静,条理清晰,但微微低垂的眼睑和袖中悄然握紧的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挫败与不甘。
“……此役,虽挫其西山纵火之谋,格杀擒获其党羽十余人,然首恶沮鹄在逃,其金蝉脱壳之计得逞,是暮谋划不周,行动迟缓,请程公责罚。”陈暮最后沉声说道,深深一揖。
程昱敲击扶手的声音停了下来,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陈暮身上,并未立刻说话。沉默在厅堂中蔓延,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良久,程昱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责罚?若能以责罚换回沮鹄头颅,老夫第一个领受。”他微微摇了摇头,“此事,非你一人之过。戒严令传递不及,各门守军反应迟滞,皆乃缘由。沮鹄此獠,狡诈远超预期,其对邺城防务、信息传递乃至人心把握,皆有其独到之处。”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然,经此一役,亦非全无收获。其一,确认沮鹄核心党羽折损大半,其势已衰。其二,逼其使出这‘金蝉脱壳’之计,虽使其走脱,却也意味着其在邺城已难以存身,至少,甄府这个最重要的据点,他不敢再轻易动用。其三,……”程昱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陈暮,“……暴露了吾等内部协调、信息传递之弊。此战,败不在刀兵,而在枢机。”
陈暮心中凛然,程昱此言,直指要害。他们输在了情报传递的速度和执行的协同上。
“当务之急,”程昱走回案前,语气斩钉截铁,“一,严密监控甄府,但其重点,非止于沮鹄,更要查清其内部还有多少暗线,与外界尚存何种联系。甄宓‘病重’,是真是假?若真,沮鹄为何选在此时撤离?若假,其所图为何?二,全力追查沮鹄去向。水路、陆路,通往塞外、荆州乃至江东的所有渠道,皆需布下眼线。其三,内部整肃!传令各门守将、巡城司、驿传系统主官,即日起,凡军情政令,传递稍有迟误者,严惩不贷!完善紧急情况下的联络与响应机制。”
“暮,遵命!”陈暮肃然领命。程昱的部署,老辣而周全,既针对眼前,又着眼长远。
带着程昱的指令,陈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座寂静的甄府。
围府的兵卒并未撤离,但已由明转暗,化整为零,将甄府监控得如同铁桶一般。陈暮加派了人手,对甄府所有人员的背景进行更深层次的核查,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仆役、嬷嬷,甚至负责倾倒污物的粗使下人。
同时,他请动了州府内一位医术精湛、且与各方势力瓜葛较少的老医师,以官方的名义,再次进入甄府为甄宓诊病。
老医师回来后,向陈暮禀报:“陈曹属,甄夫人之病……甚是蹊跷。观其脉象,浮沉不定,气血两亏,忧思郁结之症确是不假,且已入膏肓。然……老夫观其眼底深处,似有一丝清明挣扎,不似全然放弃生念之人。且其贴身侍女,神色间虽有悲戚,却无慌乱,行事井井有条,倒像是……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陈暮咀嚼着这四个字。是准备后事?还是准备应对盘查?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府内可有异常?”陈暮追问。
“异常……倒有一处。老夫告退时,无意间瞥见其内院一小佛堂,香火颇盛,但供奉的并非寻常佛像,而是一尊尺余高的黑石雕像,形态古朴,不类中土样式,老夫孤陋,未曾识得。”
黑石雕像?陈暮心中一动。他立刻联想到那方自己随身携带的黑色“砥石”。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是某种信物,还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图腾?
这条线索看似虚无缥缈,却为甄府的重重迷雾,又增添了一分神秘色彩。
就在陈暮忙于梳理甄府线索之际,徐元的第二封信到了。
这封信的语气,比上一封更为急促,甚至带着几分隐晦的惊惧。
“……明远吾弟,许都风声日紧。荀公之病,恐非小恙,近日已多次向司空(指曹操)上书,言词恳切,似涉及根本之议,然皆石沉大海。宫中(指汉献帝宫廷)近日亦有些许异动,有几位老臣频频入宫密奏。更令人不安者,近日多有陌生面孔于尚书台外窥探,似在打探弟之过往,尤重颍川旧事。愚兄虽尽力斡旋,然此山雨欲来之势,已非人力可阻。弟在邺城,位处要津,一举一动,恐皆在他人眼中。万望谨慎,遇事务必三思,切勿授人以柄!切切!”
信中的内容,让陈暮背脊生寒。许都的暗流,果然已经涌动到了如此地步!荀彧的“根本之议”,无疑是指曹操晋位国公乃至更进一步之事,这是他理想与现实的最终碰撞,其结果……陈暮几乎不敢去想。而有人深入调查他的颍川背景,这绝非好事,说明他在邺城的作为,已经引起了某些势力的忌惮和反扑。
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化为灰烬。许都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他必须尽快解决邺城的麻烦,才能有更多的精力和筹码,去应对来自许都的威胁。
夜深人静,陈暮再次独坐院中。
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星子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洒下清冷微弱的光。他手中握着那方黑色砥石,指尖反复摩挲着其光滑而冰冷的表面。
沮鹄的逃脱,甄府的谜团,许都的暗涌,如同重重阴霾,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独自行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前后左右皆是深渊。
“持正守心……”他再次默念荀彧的教诲。可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何为“正”?如何“守”?
郭嘉的洞察,程昱的酷烈,张辽的勇毅,崔琰的刚直,徐元的关切,荀彧的悲愿……这些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他们各自秉持着自己的信念,在这乱世中挣扎、奋斗,或成功,或失意。
那他自己呢?这块被郭嘉称为“堪磨利器,亦堪承重”的砥石,究竟要磨砺什么,又要承载什么?
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还是为了某个宏大的理想?或许,都不是。至少不全是。
他想起颍川的百姓,想起兖州战乱后的荒芜,想起那些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他之所为,或许最初只是为了安身立命,但走到今天,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让这混乱的世道,能早日恢复一丝秩序,让更多的人,能少受一些战乱之苦。
这目标看似宏大而遥远,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他心中。这,或许就是他的“正”,是他需要坚守的“心”。
手中的砥石,仿佛感受到他心绪的变化,那冰凉的触感中,似乎多了一丝温润。它不言不语,却以自身的恒定,默默支撑着他的信念。
次日,对甄府人员背景的深入核查,终于发现了一丝微光。
一名负责浆洗的仆妇,其娘家侄子,曾在城东一家名为“顺风”的车马行做过短暂的伙计,而这家车马行,近半年来,曾多次承接前往幽州、甚至更北方向的“特殊”货运业务,雇主信息模糊,支付多用金饼。
更重要的是,据这名已离职的侄子酒后失言,车马行的东家,似乎与城北“锦绣轩”绸缎庄的掌柜,往来密切!
锦绣轩!那个沮鹄曾惊鸿一现的绸缎庄!
顺风车马行!可能负责运送人员和物资北上的渠道!
两条原本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条微弱却清晰的线串联了起来!
陈暮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秘密监控顺风车马行!查清其东家背景、所有雇员、近期承接的所有业务,特别是前往北方的!核实其与锦绣轩的确切关系!注意,绝不可打草惊蛇!”
新的方向已经出现,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不再是毫无头绪。陈暮知道,他与沮鹄,与这邺城乃至天下的暗流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