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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天光未透,许都尚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中。陈暮已如常醒来,多年的习惯让他即使在婚夜,也保持着近乎刻板的作息。
他悄然起身,动作轻缓,不欲惊扰身侧之人。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能看到崔婉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呼吸均匀,似乎还在熟睡。只是那略显僵硬的睡姿,透露了她在新环境中的不安。
陈暮自行穿戴整齐,是日常的深色常服,而非昨日的婚服。推开房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最后一丝倦意。
庭院中,仆役们已开始洒扫,见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行礼,眼神中带着对新主母的好奇,以及对这位年轻主人一如既往的敬畏。
不多时,婚房内传来细微的响动。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崔婉起身梳妆。当陈暮在厅中等候约一刻钟后,崔婉在内室侍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藕荷色曲裾深衣,发髻绾起,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略施薄粉,遮掩了昨夜可能残留的疲惫。见到陈暮,她依礼微微欠身,眼帘低垂:“夫君。”
“夫人。”陈暮颔首回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褪去婚服的浓艳,更显其气质清雅,举止间是世家大族熏陶出的从容,尽管这份从容下,难掩初为人妇的拘谨。
“时辰不早,需前往司空行辕谢恩。”陈暮说道。
“妾已准备妥当。”崔婉轻声应道。
马车早已备好。车厢内空间不大,两人并肩而坐,距离不远不近,衣袂偶尔相触,却都默契地维持着沉默。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仿佛在丈量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司空行辕外,戒备森严。通报之后,两人被引至偏厅等候。不多时,程昱笑着走了出来,代表曹操接见他们。
“明远,新妇,不必多礼。”程昱虚扶一下欲行大礼的二人,目光在崔婉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满意,“司空军务繁忙,一早便已升帐议事,特命老夫前来。司空言道,佳儿佳妇,望尔等琴瑟和鸣,早延嗣续,同心协力,为国效劳。”
这话看似家常,却点明了这桩婚姻的政治意义——同心协力,为国效劳。
陈暮与崔婉皆恭敬应下:“谨遵司空教诲。”
程昱又对陈暮道:“明远,新婚燕尔,本该让你多休憩几日。然南征事大,后勤繁巨,尚书台诸多事务,还需你尽快定夺。”
“暮明白。明日便返尚书台视事。”陈暮沉声道。
“甚好。”程昱点头,又勉励了崔婉几句,便让他们回去了。整个过程简短而程式化,如同这桩婚姻本身,情感让位于现实需求。
返回府邸,已近辰时。阳光驱散了晨雾,洒在庭院中,屋檐下的红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鲜艳。
崔婉回到内院,并未休息,即刻召见了府中的管事与内院掌事侍女。陈暮则在书房处理一些昨日积压的简单文书。
约莫一个时辰后,陈暮放下笔,信步走向内院。隔着月洞门,他看见崔婉正端坐于院中的石凳上,面前站着几位管事。她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条理清晰,正在询问府中日常用度、仆役分工以及库房管理的情况。
“……往例如此,并非定规。今后采买一项,需三家报价,由你初步核验,再报与我定夺。”崔婉对着一份账目,轻声对负责采买的管事说道。
“是,夫人。”管事躬身应道。
“另,内院侍女轮值,重新排定,名录稍后送来我看。”她对掌事侍女吩咐。
“是。”
陈暮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崔婉问话时目光沉静,并不锐利,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怠慢的气度。处理事务果断而不失分寸,显然并非对中馈之事一无所知。
他转身离开,心中对这位新婚妻子的评价,又高了一分。这个家,似乎正在以一种平稳而高效的方式,融入一位新的女主人。
午膳时,两人在花厅用餐。依旧安静,但气氛比昨夜松快了些许。席间,崔婉主动提及,已将陈暮书房外的小花厅整理出来,作为他临时歇息和接待亲近属官之用,以免公务繁忙时,内外不便。
陈暮点头应允:“有劳夫人费心。”
他注意到,她说话时,目光偶尔会掠过他案头那方显眼的黑色砥石,但始终恪守分寸,并未多问。
下午,陈暮提前去了尚书台。积压的事务果然如山。
徐元第一时间赶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但见陈暮已恢复平日状态,便也收敛神色,迅速汇报紧急公务。
“荆州方面细作回报,刘表似已察觉我军动向,正在加固襄阳、樊城防务,并调动水军。”
“青、徐二州今春略有歉收,预征的军粮,有三成尚未运抵预定粮仓,地方言称转运困难。”
“军械监报,新制环首刀三千柄,箭簇五万,已完工,但负责押运的护军与负责接收的典军校尉因运输路线及交接手续有所争执,拖延至今。”
一桩桩,一件件,都关系到南征大局。陈暮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那节奏稳定而有力。
“回复荆州细作,继续密切关注刘表及其麾下主要将领动向,尤其是蔡瑁、张允的水军调度。”
“给青、徐二州刺史行文,措辞严厉,言明延误军机之责,令其十日内,必须将欠粮运抵陈留仓。另,着令兖州别驾,统筹境内民夫,准备接应转运。”
“传护军与典军校尉明日巳时来见。运输路线依既定方案,不得更改。交接手续,由尚书台派员现场核验,即刻放行。”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不容置疑。徐元一一记下,迅速下去安排。
整个下午,陈暮都在处理这些纷繁复杂的协调与决策事务。他如同一个精准的枢纽,将来自各方、互相冲突的信息与诉求,梳理、权衡,然后转化为可行的命令。期间,那位李姓郎官送来一份关于筹措南征额外犒赏的奏议,言辞看似恳切,实则暗藏机锋,试图将压力转嫁到尚书台。陈暮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关窍,提笔批下“军国大事,自有度支,此议迂阔,驳回”数字,将其打了回去。
黄昏时分,陈暮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前院的喧嚣早已散去,红绸依旧,却多了几分日常的宁静。
崔婉已在花厅等候。晚膳比昨日稍显丰盛,依旧安静。陈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崔婉敏锐地察觉到了,但她只是默默布菜,并未多言。
直到陈暮偶尔提及一句“地方官吏,推诿已成习惯”,并非具体指向,更像是一句无奈的感慨。
崔婉安静听完,轻声道:“《左传》有云,‘政如农功,日夜思之’。农夫勤力,犹恐天时不协,况乎吏治?夫君总揽枢机,宵衣旰食,此非一日之功可竟。”
她并未涉及具体事务,只是引用经典,宽慰他政事的艰难与持久。这话出自士族女子的角度,带着一种超然的旁观智慧,却恰好说中了陈暮的心事。
陈暮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但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分。
夜深人静,书房内烛火通明。
陈暮还在核对南征后勤的几条主要运输路线的舆图,以及沿途郡县的人力、物力配置。崔婉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夫君,夜深了,用些羹汤再忙吧。”
“多谢夫人。”陈暮揉了揉眉心,暂时从繁杂的公务中抽离。
崔婉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再次被案头那方黝黑光滑、与满室书卷气息格格不入的砥石吸引。这一次,她轻声问道:“妾观此石,质朴无华,却似被夫君时常摩挲,光润异常。不知……此石可有何典故?”
陈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砥石之上。他沉默了片刻,并非不悦,而是在思索如何回答。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典故倒也无甚。此石质坚,经万古冲刷而不改其性。置于案头,可提醒我,无论外界风雨如晦,抑或案牍劳形,内心当如它一般,沉定,不移。”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坚守,第一次对人言说,尽管依旧含蓄。
崔婉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触动。她看着陈暮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又看向那方默默承受一切、打磨利刃却自身不言的砥石,轻声道:“《诗经》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妾以往只觉此句言志之坚,今日观石,方觉石之可贵,正在其‘不可转’。任它流水湍急,我自岿然,方能成就河海之深阔。”
她的理解,并非直接关联权谋政务,而是升华为一种品格与境界的共鸣。
陈暮蓦然转头,看向她。烛光下,她面容清丽,眼神澄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坚守”本身的欣赏。这一刻,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超越政治联姻、超越世家身份的、可与之沟通的灵魂微光。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夫人所言极是。”
崔婉见他认同,脸颊微红,不再多言,欠身一礼,悄然退出了书房。
陈暮独自坐在案前,良久,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南征文书,移到那方沉默的砥石上。肩上的重担依旧沉甸甸,前路的风雨依旧未知,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因着那初生的、基于理解与尊重的微妙联系,他心中那方“砥石”,似乎汲取到了一丝微暖而坚实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