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排斥着他,或者说……在压制着他赖以通神的针法。
起初,只是针感的一丝凝滞,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粗糙的砂石,虽无大碍,却失了那份圆融自如。
涪翁只当是长途跋涉,气血微有不畅。
可三日后,当他行至秦岭深处一处荒无人烟的隘口,夜宿破庙,习惯性地取出随身蒙针引气调息时,却惊骇地发现,那根跟随他数十年、早已与他心神合一的银针,竟光华黯淡,针尾再也无法泛起那熟悉的、如萤火般的碧光!
他体内的医道传承印,那枚青铜古印,此刻也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纹路晦暗,沉寂无声。
到了第五日,当他走出秦岭,踏上关中平原的土地时,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他手握银针,竟连最基本的“寻穴”针感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再也无法精准地感知到皮下分毫的经络走向。
这绝非偶然!
寻了一处僻静的河滩,涪翁剖开一根备用针的特制针柄,瞳孔骤然收缩。
针柄内用以储存和温养针气的“玄息”,那些由他常年以自身精血凝练而成的气机,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散,化作虚无!
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江鱼,无论如何挣扎,体内的水分终将流失殆尽。
他猛然抬头,望向南方,那遥远的、被千山万水阻隔的涪水方向。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错了,他一直都错了!
他以为的医道传承,是他脑中的医典,是他手中的银针,是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
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医道火种,那让他针法通玄、让传承印得以显化的根源,根本不在他自己身上!
而在那片土地!
在那片他生活了二十年,用一根根银针救活了无数人的涪水江畔!
在那一张张朴实的、对他报以绝对信赖的面孔上!
在那些村民每一次感激、每一次叩拜时所汇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愿力”之中!
他带走的只是火柴,而那片土地和那里的人,才是燃起熊熊烈焰的火油!
一旦远离超过三百里,他的针,就会变成凡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涪水村,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灾。
连日暴雨引发山洪,上游简陋的堰坝轰然垮塌,浊浪滔天的洪水如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向村庄。
“快!护住晒谷场!护住那口‘百家针钵’!”
赵篾匠赤着上身,在及腰的洪水中嘶声怒吼。
他身后,几十个壮年村民手挽着手,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人墙,死死挡在平日里晾晒药材的晒谷场前。
晒谷场中央,那只由全村人共同凑钱烧制、用以收集废弃针头和药渣的巨大陶碗——“百家针钵”,此刻正上演着不可思议的一幕。
洪水已经漫过了陶碗的边缘,可它非但没有被冲走,反而如一叶扁舟,稳稳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
碗中,上百根长短不一、村民们平日里或缝补或针灸用过的旧针,竟齐刷刷地调转方向,所有针尖都微微倾斜,直指北方!
“先生……先生有难!”
阿禾站在一处高地上,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他双目紧闭,小脸惨白,胸口那两枚别人看不见的“双环印”正剧烈闪烁,灼得他皮肤生疼。
他突然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看见了!李先生被困在一条黑色的河边上!那里好冷!有个人拿着刀要杀他,但那把刀是空的!是空的!”
孩童的喊声,清亮而绝望,穿透了轰鸣的雨声和水声。
赵篾匠闻言,浑身一震,他猛地回头,看向那口指向北方的“百家针钵”,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空的刀……是无形之气!是邪术!先生遇上大麻烦了!”他当机立断,冲着所有人咆哮道,“所有人,都过来!从钵里取出自己用过的那根针!”
村民们虽不解,但出于对赵篾匠和涪翁的绝对信任,纷纷在洪水中艰难跋涉,从漂浮的陶碗里取回了属于自己的那根铁针。
“都听我口令!”赵篾匠举起自己那根用来剖竹篾的粗针,声若洪钟,“所有人,面向北方!想着先生救你们时的样子!想着他下针时,你们身上那股暖流!然后,跟我一起念——”
“我以我心,奉我一意,千里驰援,暖我恩人!”
赵篾匠率先将自己所有的意念、感激、信赖,全部灌注到手中的粗针之上。
刹那间,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竟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紧接着,张寡妇、樵夫老王、李屠户……所有人都照做了。
他们将自己从涪翁那里得到的新生、得到的希望,这些最朴素、最真挚的“心意”,毫无保留地注入了手中的凡铁。
嗡!嗡!嗡!
上百声嗡鸣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浩瀚的共振!
就在这时,涪水村下的江底,那幅由涪翁亲手布下、由周寻断针点亮的巨大光针星图,猛然大放光明!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比发丝还细的青色光流,陡然从星图中央冲天而起,它无视了肆虐的洪水与狂暴的风雨,如一支离弦之箭,撕裂云层,径直射向遥远的北方天际!
百里之外,关中平原一处废弃的荒野驿站内。
涪翁正蜷缩在一堆潮湿的草堆里,试图用体温抵御这刺骨的湿寒。
他身上的力量正在流失,心中前所未有地升起一股孤立无援的虚弱感。
突然,他揣在袖中、原本已毫无反应的一枚备用针,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随即,一抹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碧光,在针尖一闪而逝!
涪翁愕然摊开手掌。
只见那枚银针的针尖之上,竟凭空凝聚出了一滴虚影血珠。
那血珠殷红如火,形状并非圆形,而是一个古怪的印记。
看到这个印记,涪翁的眼眶瞬间红了。
这形状,分明与当初赵篾匠为了证明全村人决心,咬破手指在投师状上按下的那个血誓手印,一模一样!
“你们……”他摩挲着那枚重新恢复了一丝暖意的银针,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还真的……把心意送来了。”
就在此刻,驿站破败的木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将自己完全笼罩在阴影中的人,逆着风雨走了进来。
他手中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只是用双手,郑重地托着一页早已泛黄的竹简。
涪翁的心,猛地一沉。
那斗篷人走到草堆前,无视了涪翁身上流民的伪装,将手中的竹简缓缓摊开。
昏暗的光线下,一行苍劲有力、锋芒毕露的古篆,清晰地映入涪翁眼帘:
“针入三息定生死,非李柱国不能为。”
这是二十年前,长安城中对他医术的最高赞誉,也是他身份最核心的标志!
不等涪翁开口,那人又从怀中抽出了半卷残破的丝帛。
只看了一眼,涪翁的呼吸便彻底停滞了。
那是《针经·卷三》的原文!
而且,在丝帛的边角处,还留有几处用朱砂写下的批注墨迹,那笔锋、那习惯,分明是他自己的亲笔!
“三十年了,”斗篷下,传来一个沙哑而又陌生的声音,“李柱国,你躲得够久了。”
涪翁面沉如水,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袖中那枚刚刚恢复了一丝力量的银针,冷冷道:“你是谁?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对方似乎轻笑了一声,缓缓掀起了头上的兜帽。
那是一张触目惊心的脸。
整张脸从额头到下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密针疤,仿佛曾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过,以至于五官都显得有些扭曲。
“我?”那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我是最后一个见过天禄阁全貌的人——程仲元的儿子,程高。”
涪翁的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程高?!
眼前之人虽然面貌全非,可他左耳后方那颗黄豆大小的朱砂痣,分明与他记忆中那个倔强的少年一模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收的徒弟程高,此刻应该正在涪水江畔,接受着他设下的七重考验,苦学医术!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诡异的是,眼前这个“程高”,气息驳杂不堪,经脉紊乱至极,体内仿佛有数十股不同的力量在互相冲撞,这分明是强行修炼了未完成的《逆脉续魂术》,导致经脉寸断后又被强行粘合的征兆!
“你说你是程高,”涪翁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试探道,“那我问你——当年为求我收你为徒,第一重考验,你在风雪中跪了几天?”
对方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更盛了,他带着一丝怨毒和嘲弄,冷冷地盯着涪翁:“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可考验结束时,你给我的不是什么‘试针活人’的机会,而是一碗足以穿肠烂肚的毒粥。我说错了么,我‘亲爱’的……师父?”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恨意,如实质般扑面而来!
涪翁盯着那双被仇恨填满的眼睛,心中疑云密布,尚未开口,窗外风雨中,却突然传来一声稚嫩而又急切的呼喊!
“别信他!他的心跳……跟李先生你的不一样!”
两人同时猛地转头,只见驿站门口的雨幕中,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小身影,正是阿禾!
他胸前那常人看不见的双环印,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光芒,几乎要透体而出。
他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那个自称程高的男人胸口,用尽力气喊道:
“真正的心跳是暖的,一下,一下,像鼓声!他的心……是冷的!硬的!像是从石头里敲出来的声音!”
听闻此言,涪翁缓缓站起身,袖中那根唯一还能催动的银针,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指缝之间。
他看着那个满脸针疤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所以……你是个冒牌货?”
话音未落,那“程高”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然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中,他的嘴角,竟硬生生撕裂到了耳根!
一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口腔,暴露在空气中。
紧接着,一团缠满了无数黑色丝线、宛如一颗腐烂心脏的血肉组织,从那裂开的大嘴里,如同一只剧毒的蜘蛛,正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外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