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腐烂心脏般的血肉组织,就那么悬浮在“程高”裂开的口中,被无数细密的黑线缠绕、提吊着。
它没有温度,没有生机,每一次搏动,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不是血肉在跳,而是一块冰冷的顽石在与金属互相刮擦。
一股源自九幽般的阴寒之气,以那“腐心”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涪翁瞳孔骤缩,指尖下意识地绷紧,但他没有立刻出手。
他屏息凝神,以自身残存的微弱医气,小心翼翼地探向那腐心外溢的阴气边缘。
一触之下,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不是活人的心脏!
这东西,是用失传已久的邪术《逆脉续魂术》炼制出的“引魂器”!
以死物模拟心跳,混淆气机,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骗过医者最根本的诊脉之法。
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中的画面,轰然炸开——那是在他离开涪水前,断针入梦时看到的幻象:无尽的黑暗地宫中,一盏盏长明灯燃烧着,而那灯油,是粘稠的人血!
他瞬间通透。
有人在地下,正以活人精血为祭,维持着一个长明不灭的执念阵法。
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程高”,不过是那阵法千里之外投来的一枚活饵,一个用来传讯、试探,乃至诱杀他的傀儡!
想通此节,涪翁眼中最后一丝惊疑也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他不动声色,身形微微后撤,看似是畏惧地靠向了驿站潮湿的土墙,实则已将袖中那根唯一尚存一丝碧光的蒙针,悄然滑入了拇指指腹之下,以体温做着最后的温养。
“你……”涪翁的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你既自称程高,那我再问你——第七重考验‘破局救婴’,我让你救的那孩子,是死胎还是活产?”
这是一个死局之问。当年之事,唯有他和程高二人知晓。
那傀儡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着,仿佛在接收远方的指令。
片刻后,一个声音从它那裂开的巨口中传出,竟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变得有些尖细,甚至带着一丝稚嫩:“是……是裹着一层血膜,没有哭出声的。”
这答案,分毫不差!
涪翁心头猛地一震,但旋即,一抹冷笑攀上他的嘴角。
不对!
真正的程高,当年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从未见过妇人生产,在汇报情况时,他描述的是“胎儿紫绀,口鼻有涎,心跳微弱”,用的是医者术语。
而“血膜”这种说法,是产婆或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才会用的俗语!
操纵这具傀儡的人,不是程高!甚至,很可能不是男人!
“原来如此。”涪翁低声自语,不再伪装。
他脚下猛地一跺,身形如离弦之箭不退反进!
靠墙的动作本就是蓄力,此刻一步踏出,已逼近到傀儡身前三尺!
“邪祟,也配提我师门之事!”
话音未落,他拇指一弹,那枚积蓄了他最后一丝力量的蒙针,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碧光,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流星,没有刺向傀儡的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倏然点向其膻中穴!
针尖,恰好刺入了那无数黑线的缝隙之中!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一股黑烟自傀儡胸前轰然炸开!
刹那间,傀儡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颗悬在口中的“腐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猛地倒缩回漆黑的口腔深处。
紧接着,覆盖在他身上的黑斗篷,连同其下的躯体,在一瞬间寸寸断裂,轰然炸裂成漫天飞灰!
傀儡已灭,但阴谋未绝!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银丝,猛地从那飞灰的中心——傀儡的天灵盖位置,激射而出,如一条有生命的毒蛇,妄图遁入驿站外的风雨夜空之中!
“想走?!”
涪翁早有准备!
他毫不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噗”地喷出,在半空中化作一片血雾。
他双手掐诀,口中暴喝:“以我血脉,缚!”
那片血雾瞬间响应,竟在空中急速凝结,化作一张遍布着古老符文的血色罗网,兜头盖脸地将那根飞逃的银丝死死缚住!
银丝疯狂挣扎,每一次扭动都带起刺耳的尖鸣。
然而,在涪翁的精血符网下,它终是徒劳。
挣扎片刻后,那银丝竟不再逃窜,而在空中缓缓扭曲,最终,构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古篆——
“仲”!
涪翁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程仲元!
当年天禄阁的同僚,程高的父亲!
那个在长安大火中失踪,被他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男人!
他不仅活着,还被人操控着,炼制了这等邪术傀儡,甚至不惜以自己儿子的身份为诱饵,布下了这个招魂引路、千里索命的毒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涪水村。
暴雨未歇,浊浪滔天。
赵篾匠赤着上身,如一尊铁塔立在洪水中,率领着几十名村民,死死守护着那口漂浮在水中央的“百家针钵”。
忽然,那巨大的陶碗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碗中上百根锈迹斑斑的土针,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齐刷刷地调转方向,所有针尖都指向了西北方,发出嗡嗡的哀鸣。
“不好!”跪坐在泥水中的阿禾,猛地双手抱头,痛苦地嘶喊起来,“有东西在拉李先生!有一根黑色的线,缠住了先生的影子!要把它拖走!”
“影子?”赵篾匠虽不解其意他当机立断,虎目圆瞪,冲着所有人咆哮道:“是邪术!先生在跟邪祟斗法!都听我号令,每人取回自己的针,扎自己左手合谷穴!把痛,把不服,把守护的心意,都给我顺着针送出去!”
“是!”
村民们没有丝毫犹豫,十七个汉子同时从钵中捞出自己的粗针,对准自己虎口,狠狠刺下!
“啊!”
剧痛传来,但无人退缩。
他们将这股尖锐的痛楚,与心中那股“谁也不能伤害我恩人”的执拗念头混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最原始、最刚猛的守护心意,逆流北上!
百里之外,荒野驿站。
涪翁正欲收束银丝,彻底查探其来路,一股极致的危险预感,却从背后阴影处袭来!
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住的刺骨寒意!
他来不及多想,凭借征战沙场般的本能,狼狈地向旁侧翻滚出去。
就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只听“嗤嗤嗤”数声轻响,他方才站立之处的地面上,已被无声无息地腐蚀出七个焦黑的小孔!
七个孔洞,排列诡异,赫然是一个残缺的北斗七星之形!
原来那银丝本就是诱饵,真正的杀招,藏于影中!是咒杀之术!
“卑鄙!”
涪翁咬碎钢牙,体内仅存的那一丝“玄息”被他催动到了极致。
他以手中蒙针引气,在身前急速划出一道半圆形的弧光,试图构筑最后一道屏障。
就在这道弧光屏障因力竭而明灭不定,即将溃散的生死一瞬!
轰——!
一股浩瀚、狂暴,充满了疼痛与守护意志的洪流,跨越百里山河,从南方奔涌而至,精准地撞在了他的后心!
那不是攻击,而是支援!
那十七股混杂着剧痛的守护心意,竟如十七颗无形的钉子,分毫不差地、狠狠钉入了那北斗残形所缺失的空位之中!
原本致命的咒杀阵法,瞬间被这股外来的蛮横力量冲得七零八落,彻底稳固了涪翁身前那道摇摇欲坠的弧光屏障!
“干得好!”
涪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反手将那根被血网缚住的银丝死死缠绕在蒙针之上,将体内刚得到补充的逆行真气,狠狠注入其中!
“让我看看,你背后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银丝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被强行逆转。
沿途的景象,如一幅被急速倒放的画卷,在涪翁的脑海中闪现——
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井壁上缠绕的青铜锁链……
一只燃烧着血色火焰的龟甲香炉……
半截刻着龙纹、已经断裂的玉佩……
最终,画面猛地定格!
那是一扇厚重无比的青铜巨门,门缝中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不祥的血光。
而在那斑驳的门楣之上,赫然刻着四个涪翁熟悉到骨子里的古篆大字:
“禁脉归墟”!
涪翁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那是二十年前,他离开长安前,亲手封印的天禄阁最底层地库密室!
唯有掌握《诊脉法》总纲与三道血印钥匙之人,方可开启!
可如今,那扇门,竟然已经开启了一道缝隙!
而更让他浑身冰冷的是,在青铜门外的石台上,静静地放着一只小小的、早已破烂不堪的孩童布鞋。
鞋底,用粗糙的针线,绣着一个歪歪斜斜的“高”字。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驿站中,风雨依旧。
涪翁缓缓站直了身体,那根银丝已在他掌心化为飞灰。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愤怒:
“他们……拿你的亲生儿子当了开门的钥匙……程仲元,你还配叫一声父亲吗?”
那只在幻象中出现的破布鞋,竟随着银丝的湮灭,在他面前的干草堆上由虚转实,悄然浮现,带着一丝来自地宫的阴冷湿气。
这虚幻之物化为真实,这跨越百里的邪术信物,成了他追索一切阴谋的唯一道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