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早已沉入沙海尽头,云层却仍未褪去那层铁灰色的冷光。
浮空岛悬在万丈之上,像一块被神明遗弃的碑石,无声地压在整个大地的头顶。
崖底风如刀割,吹得人睁不开眼。
陈凡一行乘着破旧沙舟靠岸时,眼前的景象让夜琉璃脚步微滞——岩壁之下,密密麻麻垒着低矮窝棚,由残木、破布与锈铁拼成,宛如蚁巢。
数百名残肢者蜷缩其间,有的断臂裹着焦布,有的双腿齐膝而断,眼神浑浊却仍死死望向天空。
墙上刻满了名字。
不是墓志铭,也不是祈愿文,而是未完成的名字——“李……”、“阿……”、“小……”,每一笔都深深凿进岩石,像是临终前最后挣扎的手迹。
风吹过那些凹痕,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一个盲童摸索着靠近,手伸向前方虚空,声音细若游丝:“神仙……能带我上去看看云吗?”
陈凡蹲了下来,黄袍下摆沾了泥灰也未拂去。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把旧扫帚轻轻放进孩子怀里。
扫帚柄磨得发亮,竹枝参差不齐,尾端还缠着一圈草绳补丁。
“摸。”他说。
孩子指尖颤抖地抚过粗糙的竹节、裂开的绑线、掌心磨出的弧度。
他忽然笑了:“这不像飞的东西……倒像爬山的拐棍。”
“对。”陈凡轻声道,“它本来就是。”
夜琉璃站在三步之外,袖中魔元微动,她昨夜潜入过外围哨塔,带回的消息冰冷而残酷:所谓“升灵仪”,不过是藏于岛底的巨大机关绞盘,以灵晶驱动,牵引贵族专用缆索直通天穹。
而平民若敢私造梯索,不出十里便会引动“天罚雷击”——电光撕裂长空,轰鸣震耳欲聋,曾有整支逃亡队伍化为焦炭,尸骨都不剩。
可火麟残魂盘旋半空,鳞焰几近熄灭,却冷笑出声:“雷是假的。我嗅得到阵法的味道——幻音、光影、气压扰动,全是吓人的把戏。真正杀人的是人心里的‘不可能’。”
陈凡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浮空岛,轮廓在晚霞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他缓缓点头:“最可怕的不是飞不了,是信自己飞不了。”
当晚,他在崖壁下支起一口黑锅,灶火噼啪作响,粗粮粥在锅中翻滚,散发出久违的暖香。
村民们迟疑地围拢过来,有人抱着断腿的孩子,有人拄着自制的木拐。
“讲个故事吧。”有个老妇低声说,“几十年没人讲故事了。”
陈凡搅动勺子,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青云宗藏经阁里有只老鼠,后腿瘸了,别的鼠都笑它,说它这辈子别想爬上三楼书架。可它不信。每天拖一张纸卷,从一楼开始,铺一层,再铺一层……三个月后,它用三百七十二张残页搭出一座斜桥,自己爬到了顶。”
人群一阵沉默。
“荒唐!”一名独臂汉子嗤笑,“老鼠能跟人比?我们可是连梯子都不敢想!”
陈凡抬头,眼里映着火光,平静反问:“那你跟那只老鼠——谁更怕摔?”
一语落定,四下骤静。
有人低头,有人攥紧拳头,也有孩童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起初怯懦,继而扩散,竟如星火燎原。
就在这片笑声中,一根枯竹被悄悄捡起,靠在了岩壁边。
第二天清晨,第一根竹节被削好,两段用藤条捆紧;第三日,三人合作架起了简易支架;第五日,已有十几人偷偷加入,在夜色掩护下搬运材料。
他们不用钉,不铸铁,全凭双手编织、捆绑、测试承重——就像几百年前祖先用树枝渡河那样原始,却又如此真实。
陈凡始终走在最前面。
他教他们如何交错节点以防断裂,如何用湿藤增韧,甚至拆下扫帚的竹柄做了第一段样品。
他的手磨出了血泡,破了又结痂,却从未停下。
第七日黄昏,狂风骤起,云海翻涌如怒潮。
一条由千百根藤蔓与竹竿绑成的长梯,终于自崖底蜿蜒而出,横跨深渊,直指浮空岛投影下的接引台边缘。
百余人默默伫立,仰头望着那遥不可及的终点,呼吸沉重。
陈凡站上藤梯起点,握紧第一节结扣。
忽然,天际一声炸响!
并非惊雷,却比雷更刺耳——紫电自云层劈下,照亮整片峡谷,轰鸣滚滚而来,仿佛天地震怒。
众人浑身剧颤,有人膝盖发软,几乎跪倒。
可陈凡没有动。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那虚假的雷霆划破苍穹,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
可陈凡没有退。
他站在藤梯中央,脚下深渊万丈,身后是百双颤抖却仍紧握藤索的手。
他知道,此刻若自己回头,整条梯便会随信念崩塌。
于是他停下攀爬,缓缓解开行囊。
尘灰簌簌洒落,露出半包早已发黄的糙米——那是三百年前藏经阁地窖里捡来的残粮,他曾靠它熬过三个雪夜。
指尖摩挲过粗粝的谷壳,他忽然笑了:“我当年吃这个活下来的,现在轮到它护我们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米撒向狂风。
米粒如星雨飞散,在雷霆光影中划出细碎金线。
奇异的是,那些陈旧的谷物竟在空中微微发亮,像是被某种沉睡的记忆唤醒。
一缕微弱却坚定的气息自米中升腾,与扫帚柄上斑驳的符痕隐隐共鸣。
就在这刹那,夜琉璃纵身跃至前方。
她白衣翻飞,袖间莲影暴涨,一朵九瓣净业莲在虚空中轰然绽放,莲心朝外,莲叶如盾。
幻雷波纹撞上花瓣,激起层层涟漪,每一片叶都在震颤、裂开,又强行弥合。
她的唇角渗出血丝,却咬牙撑住:“别停……继续走!”
与此同时,火麟残魂发出一声苍老龙吟。
赤焰自它残破的灵体中燃起,不再是象征威严的神火,而是带着焚尽生命的决绝。
火焰顺着藤梯蔓延,缠绕每一节竹竿、每一道结扣,照亮了众人惊惶的脸庞。
那光不炽烈,却温暖,像极了冬夜里一家人围炉时的火塘。
“走!”老魂嘶吼,“我还能烧一炷香的时间!”
陈凡点头,再不停留。
他一步一踏,藤梯剧烈摇晃,脚下仿佛踩着风暴的心跳。
身后有人啜泣,有人低吼,也有人开始齐声念起那个老鼠爬书架的故事——声音起初零落,继而汇聚成潮,压过了雷鸣。
终于,他的靴底触到了坚硬的石面。
浮空岛接引台,冰冷如铁。
他稳住身形,回望那条由凡人之手编织的藤梯,宛如一条挣扎而出的生路,横贯生死两端。
没有欢呼,没有跪拜,只有沉默中的敬畏。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中那把旧扫帚。
轻轻一点地面。
刹那间,整座岛屿剧烈震颤!
地表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尘土飞扬中,一座青铜巨构缓缓升起——齿轮咬合,灵晶闪烁,竟是埋藏千年的主控枢纽!
众人屏息。
陈凡蹲下身,指尖抚过锈迹斑斑的操作盘。
他没毁它,反而以功德之力重塑阵眼,引动地脉微光注入核心。
片刻后,平台嗡鸣重启,缆索垂落如新生血脉。
他在控制台边缘,以扫帚为笔,刻下一行大字:
“想上来的人,自己拉绳。”
字迹朴素无华,却如钟声荡入天地。
消息如风燎原,四野震动。
山脚村落沸腾了,断臂者拄拐奔走相告,盲童牵着母亲的手喃喃重复那句话。
新的藤索已在准备,这一次,不再偷偷摸摸。
就在欢呼声最盛之际——
夜琉璃忽然抬头。
她手中净业莲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莲瓣边缘浮现一丝猩红裂纹。
她瞳孔微缩,望向南荒方向的星空,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小石头……在用尘缘帚召唤我们。”
火麟残魂蜷缩在陈凡肩头,气息几近熄灭,却仍吐出最后一句低语:
“有大劫降临……不是天灾,是人心将熄。”
陈凡立于新生平台之巅,望着脚下连通天地的阶梯,良久,嘴角扬起一抹淡笑。
“走,”他说,“回家收心灯——这次,换我们给他们送光。”
夜风拂过,扫帚尾端草绳轻晃,仿佛回应着远方某处断断续续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