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的全球喧嚣,在1996年元旦的钟声中,似乎暂时被隔绝在了山城重庆的烟火气之外。
飞机降落在江北机场,当肖镇踏上这片熟悉又略带潮湿的土地时,一种发自内心的松弛感取代了长久以来的紧绷。
他回到位于文家湾的外公家老宅,决心将这段难得的假期完全沉浸在与家人相处的时光里,刻意避开了所有媒体的追逐。
………………
文家湾的清晨是在长江的薄雾和街坊的零星声响中苏醒的。
三层大别墅依山而建,青石台阶被露水打得湿润。
院坝边那棵老黄葛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黝黑虬劲的枝干沉默地伸向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肖镇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但外婆张艳梅总是起得更早。
天光未亮,厨房里就已传来轻微的响动,煤气罐灶台和柴火灶燃着的火苗,上面坐着的大铝壶噗噗地冒着白汽,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镇娃儿,啷个早就起来了?外面冷飕飕的,多睡一哈哈儿嘛!”外婆一回头看见他,立刻用围裙擦着手,心疼地念叨。
“外婆,睡不着了。”肖镇笑着,熟练地坐到灶膛前的小木凳上,拿起火钳,拨弄着里面的柴块。
桔梗和松枝在灶里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也将外婆略显佝偻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土墙上。
这一刻,他不是诺奖得主,不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只是外婆眼里那个需要操心吃饱穿暖的“镇娃儿”。
外公文大路则雷打不动地要去街口的早餐铺子“视察”兼采购。
回来时,手里必定提着几根刚出锅、酥脆金黄的油条,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腋下还夹着一份当天的《重庆日报》。
他会煞有介事地坐在院坝里的藤椅上,戴上老花镜,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下,仔细搜寻着报纸上任何可能与外孙有关的只言片语,尽管那些关于斯德哥尔摩和石墨烯的国际报道,他多半看得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脸上洋溢的与有荣焉。
早饭通常就在院坝里的小石桌上解决。简单的白粥、油条、外婆自己泡的脆生生酸萝卜,还有一碟淋了红油和香油的涪陵榨菜,却吃得人格外舒坦踏实。
没多久,大舅文云仁一家和二舅文云义一家也陆续过来,院子里顿时充满了生机。
生产队的邻居小孩围着肖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镇哥,瑞典国王真的给你发奖啊?他凶不凶?”
“哥,那个奖杯是不是纯金的?有好重?”
“表哥,你下次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的实验室?”
孩子们纯真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崇拜,让肖镇忍俊不禁,耐心地一一解答,言语间没有丝毫的不耐。
………………
白天,外公文大路的主要日程,就是精神抖擞地开启“诺贝尔奖外孙巡游”模式。
那枚沉甸甸的金质奖章,被他用一块崭新的红丝绒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揣在羊毛大衣最贴身的口袋里,时不时就要用手按一下,确认它的存在。
“镇娃儿,走,陪外公去下河街王爷爷那里坐一哈,他泡的老荫茶还可以。”
“听说老李头的茶馆今天进了新到的永川秀芽,我们去尝一口。”
甚至,只是去附近人头攒动的菜市场转一圈,买几根葱,割一块肉。
每到一处,文大路总会“不经意”地,用一种混合着骄傲和故作淡定的语气引出话题:“哎呀,人老了,记性不行了。镇娃儿,你给王爷爷他们摆一哈你那个石……石啥子哦?”
“石墨烯,外公。”肖镇配合地接过话头。
“对对对,石墨烯!就是个薄得很、又硬邦邦、还能过电的那个东西!你给大伙儿讲讲嘛,他们都好奇得很!”
于是,在茶馆喧闹的麻将声和龙门阵中,在菜市场湿漉漉的地面与混杂着泥土和生鲜气味的空气里,在街坊邻居们好奇又略带敬畏的围观下,肖镇不得不一次次扮演起“科普员”的角色。
他尝试着抛开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和术语,用最直白的重庆方言,将石墨烯的神奇比喻成“一层剥下来的铅笔芯”、“未来手机可能像纸一样薄”……
起初,面对老街坊们似懂非懂却满是赞叹和“文老爷子,你屋头出了个文曲星哦!”的恭维时,他确实感到几分难为情。
但当他侧头,看到外公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腰杆挺得笔直。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辉和满足时。
他心中那点不自在便彻底化作了柔软的包容和心甘情愿的配合。
这成了他假期里一项特殊的“修行”——如何将人类认知最前沿的科学结晶,用最朴素的乡音,播撒到最寻常的市井街巷。
这远比在斯德哥尔摩面对全球顶尖学者做报告,更具挑战,也更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
………………
傍晚,是老宅一天中最温馨、最具烟火气的时刻。
大舅妈刘晓霞和二舅妈丁翠是厨房里当仁不让的主力。
麻辣鲜香、油色红亮的水煮鱼;在大量辣椒和花椒中翻找、酥香入骨的辣子鸡;内容丰盛、热气腾腾的毛血旺;还有粉蒸肉、烧白、蒜泥白肉……一道道硬核又地道的重庆菜被接连端上大餐桌,辣味与香气猛烈地交织碰撞,几乎要掀翻屋顶,也彻底驱散了山城冬日的湿寒。
肖镇发现自己久未尝到如此酣畅淋漓、直击灵魂的家常味,胃口大开,连平时严格控制的主食都忍不住多添了一碗。
“镇娃儿,多吃点鱼,读书费脑子!”
“这个辣子鸡是你二舅妈特意为你炒的,看你喜不喜欢?鸡肉都给你挑了大的!”
舅妈们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不停地给他夹菜,看着他吃得香,比自己吃了还满足高兴。
饭后,炭火盆被端到堂屋中央,烧得旺旺的。
一家人围炉而坐,炭火上或许还煨着几个小红苕,散发出诱人的焦甜香气。
大人们捧着搪瓷杯,喝着浓茶,聊天的内容从天南海北的新闻,渐渐回归到文家湾的琐碎日常——谁家要娶媳妇了,聘礼送了多少;哪片的老房子要拆迁了,补偿方案怎么样;今年的广柑(柑橘)收成好,但价钱卖不上去……
肖镇安静地坐在外婆身边,听着这些充满生活质感的闲聊,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从那些高精尖的实验室、错综复杂的商业协议和微妙的人际网络中,温柔地剥离出来,心灵得到了最深层的净化和放松。
外婆则会颤巍巍地拿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深蓝色老相册,指着里面泛黄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讲起肖镇母亲文云淑小时候如何调皮、如何聪慧;讲肖镇蹒跚学步时,在这院子里摔了第一个跟头;讲他小时候如何在外公的怀里,听着川江号子入睡。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家人温暖而真实的笑脸,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勾勒出人间最朴素的幸福图景。
………………
1月5日,文明开着坦克500,接上肖镇前往位于两路的国民汽车集团重庆研发生产基地。
看着厂区内林立现代化厂房、高度自动化的生产线,以及展厅中央那辆披红挂彩、旁边矗立着“国民汽车集团恭贺坦克500设计师肖镇博士荣获诺奖”巨幅广告牌的样车时,肖镇也只能对着身边一脸得意的大表哥摇头失笑,内心却不得不佩服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和高效的执行能力。
这“碰瓷式”营销效果惊人,连基地里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们看到肖镇本尊现身,都忍不住投来混合着敬佩、好奇与一丝善意的调侃目光。
当晚,在朝天门文华大酒店顶楼,大舅文云仁那可以俯瞰两江交汇璀璨夜景的家中,一家人享用了一顿相对“清淡”但依旧精致的家宴。
饭后,文云仁搓了搓手,递给肖镇一杯削好的梨子,脸上带着些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开口道:“镇娃儿,有件事……大舅想了很久,有点难以启齿。”
肖镇接过梨,笑道:“大舅,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就好,跟我还客气啥子。”
“是这样的,”文云仁看了看旁边的妻子刘晓霞,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才继续说,“重庆大学那边的校领导,托了我好几道了,想邀请你……能不能屈尊去学校做一场学术报告?
我们都晓得你现在是国际知名科学家,出场费高,日程也紧,但是……这毕竟是老家的最高学府,意义不一样……”
肖镇没等大舅说完,便爽快地点了头:“没问题,大舅。我去。”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利落,反而让文云仁愣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都卡住了。
肖镇咬了一口清甜的梨子,看着围坐在身边的家人,语气真诚而平和:“大舅,你说得对,意义不一样。
一个人不管走多远,飞多高,根始终在这里。
给老家的大学生、未来的科学家们讲讲,是应尽之义,不谈钱。”
这番话,让坐在主位的文大路和外婆张艳梅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欣慰和自豪。
文云仁更是长舒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肖镇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三天,肖镇在重庆大学的肖积光(肖镇去世爷爷名字)报告厅,分别做了三场专题学术报告:《庞加莱猜想的证明思路与意义》、《量子力学前沿浅析》、《石墨烯的制备、性质与应用前景》。
他没有因为这是“义务劳动”而有丝毫保留,将自己对这些领域的深刻洞察、研究心得乃至未来的展望,用既严谨又尽可能生动的语言,倾囊相授。
报告场场爆满,不仅座无虚席,连走廊、窗台乃至讲台边缘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师生,热烈的掌声和踊跃的提问一次次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
肖镇此举,未收取重庆大学任何费用,在他看来,这是对故乡水土养育之恩、对从小在重庆生活故乡的栽培之情的一种最直接的反哺,其意义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
1月12日,肖镇让文明休息,自己则搭乘一辆普通的出租车,低调地来到了璧山县政府大院。
他没有提前打招呼,凭着记忆找到姑妈肖正云的县长办公室所在的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径直走了进去。
肖正云刚从一个偏远的乡镇风尘仆仆地视察回来,满身还带着田间的泥土气息,推开办公室门,就看到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安静地翻阅着桌上的《璧山通讯》。
她愣了一下,待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她才惊喜地叫出声来:“幺儿!哎哟!真的是我的镇娃儿!
你咋个跑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
肖镇笑着放下报纸,刚站起身,就被疾步上前的姑妈一把拉住手,上下打量着,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自豪和疼爱,嘴里不住地念叨:“瘦了,瘦了,肯定是搞科研太辛苦了!”
很快,陆续有下属进来找肖正云汇报工作或签字。
每一位进来的人,都会接收到肖正云热情洋溢、中气十足的介绍:“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内侄,肖镇!对,就是那个今年拿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肖镇!”
“张科长,你看,我侄儿来看我了,这就是肖镇!”
“刘姐,快认一下,这是我们国家的骄傲,我肖正云的亲侄儿!”
此时的肖镇,早已被外公连日来的“高强度巡展”历练得心态平和。
面对姑妈同事和下属们惊讶、敬佩、乃至有些拘谨的目光,他已然能泰然处之,面带温和的微笑,从容地与人握手、简短寒暄,举止得体稳重,毫无少年得志的轻狂,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般的沉淀。
这让那些原本只从新闻里知道他“天才”名号的基层干部们,心中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
肖镇在璧山待了三天,期间姑父刘锦州也特意带着八岁的表弟刘渝从主城赶了过来。
一家人团聚,姑妈下了班就在宿舍的小厨房里忙活,做他最爱的回锅肉和酸菜鱼。
小表弟刘渝对这位“科学家哥哥”崇拜得不得了,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肖镇身后,缠着他问火箭为什么能上天,星星为什么会眨眼,肖镇也极有耐心,用简单的比喻和手边的物品给他演示讲解,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周末结束后,周一清晨,姑父刘锦州亲自开着单位的罗浮轿车,送肖镇前往江北机场。
临别时,肖正云眼眶微红,反复叮嘱:“镇娃儿,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搞研究,饭要按时吃,觉要睡够……有空就多回来看姑妈!姑妈给你做好吃的!”
“放心吧,姑妈,姑父,你们也多保重身体。”肖镇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姑妈,又弯腰摸了摸表弟刘渝的脑袋,“小鱼儿,好好学习,下次哥哥回来考你功课。”
然后,他转身,走向停机坪上那架等待着他的c909私人飞机。
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强劲地拉升,冲向被绚烂朝霞染红的天空。
肖镇透过舷窗,俯瞰着脚下逐渐远去、在晨雾与群山中若隐若现的山城轮廓。
诺贝尔奖的全球性荣耀、国际学术界的崇高赞誉、华尔街与全球商业巨头的瞩目,在这一刻,似乎都比不上文家湾老宅灶膛里那跳动的温暖火焰,比不上外公口袋里那块红丝绒包裹的奖章所承载的沉甸甸的骄傲,比不上舅妈们做的辣子鸡在舌尖留下的灼热记忆,也比不上姑妈在办公楼里那一声声充满自豪的“这是我内侄”。
这片雄浑而温润的土地,这些朴实而真挚的亲人,用他们最独特、最毫无保留的方式,给了他生命中最坚实的支撑和最温暖的港湾。
带着这份沉甸甸、暖融融的亲情行囊,他将继续奔赴属于他的、更广阔无垠的星辰大海,去迎接下一段充满挑战与奇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