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大亮,我便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推窗望去,但见宁荣两府灯火通明,小厮们正在更换门神对联,新油的桃符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红光。
姐姐醒得正好,麝月端着热水进来,老太太寅时就要起身进宫朝贺,鸳鸯姐姐让咱们早些过去伺候。
忙梳洗妥当,赶到荣禧堂时,只见贾母已穿戴整齐朝服,九凤攒珠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王夫人、邢夫人等有诰命的俱已到齐,个个身着品级大妆。
仔细着些,我替贾母整理绶带时,听见她对鸳鸯嘱咐,今日朝贺非同往常,听说北静王太妃也要入宫。
正说着,宝玉匆匆进来,穿着雀金呢,额上却沁着细汗:老祖宗,我......
慌什么,贾母替他拭汗,祭祖时捧香最要沉稳,你父亲年轻时第一次捧香,手抖得险些摔了香炉。
我见宝玉神色紧张,忙递过参片:二爷含一片定定神。
辰时三刻,八人大轿依次启程。我们留在府中收拾停当,便往宁府宗祠去。才过黑油栅栏,就听见宝琴轻声惊叹:好气派的宗祠!
但见五间正殿巍然耸立,贾氏宗祠四个金字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光。两旁苍松翠柏上积着残雪,白石甬路扫得干干净净。
你瞧那对联,探春指着抱厦前的御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还是先皇亲笔呢。
宝琴仰头细看,忽然低呼:这匾额......
是‘星辉辅弼’我轻声解释,老太爷当年辅佐先皇时的御赐。
忽听乐声起,贾敬领着族中子弟缓步而来。贾珍捧着爵,贾琏捧着帛,宝玉捧香的手微微发颤。我站在女眷队列后,看见贾母朝宝玉投去鼓励的目光。
三献爵时,香烟缭绕中,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当年老太爷在世时,祭祖要行九叩大礼。如今虽简化了仪程,那庄严气象却不减分毫。
礼毕退至月台,见宝琴仍在回望祠堂。黛玉轻轻拉她衣袖:妹妹看痴了?
宝琴叹道:这般气象,我在金陵薛家祠堂也未曾见过。
探春接口:听说甄家的宗祠更气派,门楣上悬着世宗皇帝的御笔......
话未说完,忽见贾蓉匆匆走来:快请老太太们往暖阁用茶,北静王府送祭礼来了。
我抬眼望去,但见祠堂内锦帐绣幙间,列祖神主在香烛辉映中若隐若现。那最上方的一块金匾,慎终追远四个字仿佛在烟雾中浮动。
我随着女眷们缓步移至正堂,但见锦幔高悬,彩屏环护,香烛的光辉将宁荣二祖的遗像映照得庄严肃穆。两位先祖披龙腰玉,眉宇间犹存当年英气。
仔细脚下,我轻声提醒身旁的宝琴,这猩红毡毯才换新的,当心滑。
宝琴紧攥着我的衣袖,仰望着祖宗影像低叹:这般气象,我在金陵从未见过。
忽听执事高唱,只见贾荇贾芷等子弟自内仪门列队而立,如长龙般蜿蜒至正堂廊下。每道御膳经过数十双手的传递,最后才至贾母手中。
你瞧,我悄声指给宝琴看,槛外是爷们,槛内是女眷。蓉哥儿是长房长孙,独他在槛内随侍。
正说着,见贾敬捧着一道翡翠羹传与贾蓉,贾蓉转身传与妻子,再经凤姐、尤氏等人,最后才至王夫人。这般繁复仪程,竟无半点错漏。
宝玉捧着香炉立在贾母身侧,额角已见细汗。我悄悄递过帕子,他微微摇头,目光始终不离祖宗影像。
当贾母终于将最后一道点心供上,满堂寂静得只听得到玉佩轻摇、衣袂窸窣。我随着众人跪下时,瞥见邢夫人在供桌西侧肃立,与贾母一东一西,恰成呼应。
跪——执事拖长声调,满院人齐刷刷俯身。丹墀内外,但见锦缎如云,珠翠生辉,竟寻不出一丝空隙。
起身时,我忙上前搀扶贾母。她握着我的手轻叹:老了,这大礼行着愈发吃力了。
尤氏早在上房备好一切。才掀帘进去,暖香扑面而来。象鼻三足的火盆里银炭烧得正旺,映得满室生春。
老祖宗这边坐,尤氏亲自搀贾母上炕,特地备了大红彩绣靠背,最是软和。
我见那黑狐皮袱子搭得齐整,大白狐皮坐褥铺得平整,心下暗赞尤氏周到。正要退至屏风后伺候,忽听贾母唤我:
袭人,去瞧瞧宝玉。方才见他脸色发白,别是又犯了头晕的旧疾。
我应声退出,在廊下遇见平儿正吩咐小厮添炭。她拉住我低语:祭祖时你可见着芹哥儿?方才在仪门外,险些打翻供盘。
我心中一紧:可是吃酒了?
闻着倒没有,平儿蹙眉,只是魂不守舍的。自那日被珍大爷训斥,越发不成样子了。
正说着,忽听正堂那边传来宝玉的咳嗽声。我忙赶过去,见他倚着柱子揉额角,雀金呢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二爷可是不适?我扶他在石矶上坐下。
他勉强一笑:无妨,只是香烟熏着了。
我取出随身带的薄荷油,替他揉着太阳穴。抬眼望去,宗祠的琉璃瓦在冬日晴空下流光溢彩,而那慎终追远的匾额,仿佛正凝视着这繁华似梦的荣宁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