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那两个耳刮子,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怡红院霎时间炸开了锅。
我与麝月等人见状,心知不妙,慌忙抢上前去拉劝。
我死死拦住赵姨娘还要再挥下的手臂,口中急急劝道:“姨奶奶!快请息怒!何苦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回头好好说他便是!”
麝月也忙去扶那被打得趔趄的芳官。
可芳官年纪虽小,性子却烈如爆炭,平白受了这般奇耻大辱,哪里肯依?
她并不顺着麝月的力道起身,反而就势往地上一滚,放开了喉咙,泼天似的哭闹起来。
她一边用头撞地,一边双脚乱蹬,将那地上的茉莉粉踢腾得四处飞扬,声音尖利得刺人耳膜:“你打!你只管打!你打量我是那起好性儿、由着你打骂的人么!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家那模样儿,再动手!我若叫你白打了去,我还不如立时碰死了干净!”
她哭喊着,竟又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一头撞进赵姨娘怀里,撕扯着她的衣裳,非要她再打。
我们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面要好言劝解赵姨娘,一面又要用力去拉扯状若疯癫的芳官,真是拉了这个,跑了那个,劝了东头,西头又闹将起来。
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劝架声、哭闹声、斥骂声混杂在一起,桌椅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晴雯却悄悄拉了我的袖子一下,递过一个眼色,那眼神里带着三分冷眼旁观,七分幸灾乐祸。
她压低声音道:“你且省些力气!管他们作甚?让他们自个儿闹去!我倒要看看,这场戏最终如何收场!如今这府里可是‘乱为王’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打一巴掌,若都这般学起来,日后还了得?”
我知她素日看不惯赵姨娘行事,又恼芳官近日有些张狂,此刻是存心要看笑话。
可我是这屋里的掌事大丫头,岂能真个袖手旁观?若真闹出大事,第一个担责的便是我。我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院外头,那些跟着赵姨娘来壮声势的婆子,以及素日里对芳官这些“小戏子”心怀怨怼的下人,听见里面闹得如此不堪,非但不来劝解,反倒个个心中称愿。
她们互相递着眼色,有的甚至暗暗念佛,低声道:“阿弥陀佛!也有今日!可见老天爷是开眼的,叫这小猖妇也尝尝厉害!”
这混乱的声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荡开波纹。
那厢,藕官和蕊官正在假山后头玩耍,湘云屋里的葵官、宝琴屋里的豆官两个,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慌忙寻了过来。
豆官性子最是急躁,拉着藕官蕊官便道:“了不得了!芳官在怡红院里被赵姨娘欺负打了!咱们平日里一同学戏,一同吃苦,情分不同别人。她如今被人这般作践,咱们脸上也无光,心里也不痛快!须得大家豁出去,破着大闹一场,好歹争回这口气来才是!”
这四个女孩子,终究是半大孩子,又在戏班子里长大,最重义气,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又是那些侠义恩仇的戏文,此刻只觉得热血上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尊卑规矩、后果利害?
只凭着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愤,互相一点头,便如同四支离弦的箭,一齐朝着怡红院飞奔而来。
那豆官一马当先,冲进屋内,瞧见赵姨娘正被我们拉着,犹自指手画脚地骂个不停,她也不言语,低下头,使出唱戏时练就的身段力气,照着赵姨娘的腰眼便是一头撞去!
赵姨娘猝不及防,被撞得“哎呦”一声,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栽倒。
她这一动手,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蕊官和藕官立刻扑上前,一个抱住赵姨娘的左臂,一个缠住赵姨娘的右膀,死死扣住,让她动弹不得。
葵官则从后面拦腰抱住,豆官又转回前面,用头顶住赵姨娘的胸口。
四个女孩子将赵姨娘团团围在核心,也不打她,只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撕扯她的衣衫,用头在她身上乱撞,嘴里只嚷着一句话:“你打!你只把我们四个一并打死了干净!也省得活着受气!”
芳官见姐妹们来了,更是得了倚仗,索性直挺挺地躺倒在地,闭着眼睛,哭得声嘶力竭,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这一下,局面彻底失控了。
赵姨娘被四个女孩儿缠住,如同陷入泥沼的野兽,徒劳地挣扎咆哮,却挣脱不得。
她头发也散了,衣裳也被扯得凌乱,脸上又是粉痕又是泪迹,狼狈不堪,只剩下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那声音却早已被女孩们更大的哭声盖了过去。
晴雯和几个小丫头在一旁,看着赵姨娘这副窘态,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捂着嘴偷笑,又假意上前拉扯,却是虚应故事,哪里肯真心用力?
我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冷汗涔涔。
拉起这个,那个又缠了上去,推开那个,这个又扑了过来。
我徒劳地喊着:“你们这些小祖宗!真是要作死么!便有天大的委屈,也该好好分说,这般没王法的胡闹,如何使得!快都给我住手!”
可我的声音在这片哭闹撕扯的浪潮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赵姨娘此刻是进退不得,打又打不着,骂又没人听,走又走不脱,反被这四个“小粉头”弄得束手无策,颜面尽失,真是又气又急,又羞又恼,那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只会翻来覆去地骂些“小淫妇”、“作反的奴才”之类的车轱辘话。
正当这屋里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掀了房顶之时,忽听得院外传来一声清脆又带着威严的断喝:“都给我住手!成何体统!”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顿时将满屋的喧嚣压了下去。众人皆是一怔,扭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帘栊挑起,尤氏、李纨、探春三位奶奶姑娘,带着平儿并一众有头脸的管事媳妇,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原来,早在混战初起之时,机警的晴雯便已悄悄遣了春燕,飞也似地去给三姑娘探春报信了。
探春目光如电,在屋内一扫,见赵姨娘披头散发,被四个女孩儿缠住,芳官躺在地上,我们一群人拉拉扯扯,满地狼藉,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秀美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尤氏和李纨也是面面相觑,面露惊愕与不悦。
平儿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对着仍在撕扯的蕊官、藕官等人厉声道:“还不快放手!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你们是要反了天么!”
那四个女孩儿见真的来了主子,且阵势不小,那鼓起的勇气霎时泄了一半,又听得呵斥,这才悻悻地松了手,各自退开,却仍兀自抽噎着。
赵姨娘得了自由,刚想扑到探春面前哭诉,却见女儿那冷冽如冰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深深的失望与显而易见的嫌恶。
她到了嘴边的话,竟一下子噎住了,只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哽咽。
芳官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头发散乱,满脸泪痕,衣衫上沾满了尘土和粉末,模样凄惨无比。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下高低不一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一场闹剧,似乎暂时落下了帷幕,但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对立,却比方才更加沉重了。
我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