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我顾不得礼数,提着裙子就往潇湘馆跑。
穿过沁芳桥时,鞋袜被露水打湿了也浑然不觉。心头那把火烧得正旺,恨不得立时抓住紫鹃问个明白。
潇湘馆里静悄悄的,紫鹃正端着药碗伺候黛玉吃药。我一把推开门帘,也顾不得黛玉在场,径直冲到紫鹃面前。
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我声音发抖,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说着,我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浑身发软。黛玉被我这般模样吓住了,手中的书卷地落在榻上。
袭人,这是怎么了?她急急问道,声音里带着颤。
我定了定神,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说了......
黛玉的脸色渐渐白了。
李妈妈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我越说越伤心,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话音未落,只见黛玉猛地一阵剧咳,的一声,刚喝下去的药全呛了出来。
她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在发抖。面颊涨得通红,青筋在额角暴起,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紫鹃慌忙上前替她捶背,却被黛玉一把推开。
你不用捶。黛玉喘着气,眼泪涟涟,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也哭了: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我抹着泪道,每每顽话认了真。
黛玉勉强撑起身子,对紫鹃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这才慌了神,忙下了床,随我往怡红院去。
园子里的灯笼次第亮起,紫鹃跟在我身后,脚步踉跄。我回头看她,见她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
你到底说了什么?我忍不住又问。
我......紫鹃哽咽道,我只说姑娘要回苏州去......
我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这个傻丫头!这样的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到了怡红院,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的哭声。李嬷嬷还在哀嚎,小丫头们哭作一团。紫鹃见状,脸色更白了。
我正给宝玉换额上的冷毛巾,忽听外头小丫头慌慌张张地喊:老太太来了!
帘子猛地被掀开,贾母扶着鸳鸯的手快步进来,身后跟着王夫人、凤姐等人。老太太一眼就看见跪在榻前的紫鹃,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你这小蹄子!贾母颤巍巍地指着紫鹃,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吓得浑身发抖,伏在地上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顽话...
就在这时,榻上的宝玉忽然一声,竟哭出声来。这一哭,倒让满屋子人都松了口气——会哭就好,会哭就说明魂儿回来了。
贾母见状,以为紫鹃得罪了宝玉,你惹的祸,你自己来解!
谁知宝玉突然从榻上挣扎起来,死死抓住紫鹃的衣袖,哭喊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都愣住了。贾母的手悬在半空,王夫人和凤姐面面相觑。
我忙上前扶住宝玉,轻声问:二爷要带谁去?去哪里?
宝玉只是哭,攥着紫鹃衣袖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紫鹃被他扯得踉跄,又不敢挣脱,只得跪着解释: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和二爷顽笑,说林姑娘要回苏州去......
什么?贾母猛地转头,目光如炬,你再说一遍?
紫鹃泪如雨下:奴婢该死......只是和二爷开个玩笑,说林姑娘大了,该回苏州待嫁了......谁知二爷就认了真......
屋里顿时静得可怕。我感觉到宝玉抓着我胳膊的手在剧烈发抖,他的哭声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
贾母缓缓在榻边坐下,看着宝玉这般模样,眼圈也红了。她伸手想摸摸宝玉的额头,却被他躲开,只死死抓着紫鹃不放。
我看见薛姨妈的脸色微微变了,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攥紧。
贾母忽然流下泪来: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
她转向紫鹃,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紫鹃叩头道:奴婢该死......只是见二爷这些日子为些闲话苦恼,才想出这个法子......若知道二爷会病成这样,打死奴婢也不敢说......
这时,宝玉又哭起来:妹妹别走......你们别赶她走......
贾母长叹一声,轻轻拍着宝玉的背:不走,谁也不走。
薛姨妈忽然笑着上前:要我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
她特意加重了二字,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我注意到王夫人微微点头,凤姐却别过脸去,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不是什么大病,薛姨妈继续道,声音温婉得体,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贾母沉吟片刻,对紫鹃道:今日且饶你一回。往后这些没轻重的话,再不许说了。
紫鹃连连叩头。我扶她起身时,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心安之色。
窗外月色如水,我忽然明白今日这场风波的意义。紫鹃的试探,贾母的默许,薛姨妈的化解,都在这怡红院的灯火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从今往后,这府里再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提什么金玉良缘了。而宝黛之间的情意,也在这一场大病中,变得不言自明。
只是不知,这样的默契,能维持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