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号医疗舱在凌晨三点总是最安静的。
大多数伤员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着,只有医疗设备的低嗡声和偶尔响起的生命体征警报打破寂静。张猛躺在三号病房靠窗的位置,肋骨已经用生物凝胶固定,但每次呼吸还是会带来针刺般的痛楚。
他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管道里那些悬浮的人体,就是老陈微微张开的嘴唇,就是那两个字的口型——“女儿”。
还有那些从眼中流出淡金色光点的面孔。他们没有意识,却在本能地反抗。那种画面比任何惨叫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猛哥,你也没睡啊。”
旁边病床上,扳机小声说道。他倒是没受什么伤,但精神消耗巨大,被医疗官强制要求卧床观察十二小时。
“睡不着。”张猛盯着天花板,“扳机,你说……我们做得对吗?”
扳机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什么是对错。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可我们可能打草惊蛇了。”张猛说,“加速派现在肯定知道我们发现管道了。他们会加强戒备,或者加快进度。下一次再去,就更难了。”
“但我们也拖延了他们的进度。”扳机反驳,“那块稳定器碎片至少能干扰时间权能唤醒过程12小时以上。而且我们拿到了关键数据——管道结构图、守卫分布、还有最重要的……”
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管道里几千个地球人的生命信号数据。每个人的位置、生命状态、意识剥离程度。这份数据如果传回地球,会在复兴同盟掀起怎样的风暴?
病房门滑开了。苏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她看起来也很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
“感觉怎么样?”她问张猛。
“死不了。”张猛想坐起来,被苏婉按住了。
“躺着吧。医疗官说你需要至少一周才能恢复。”苏婉把数据板递给他,“这是你们这次任务的分析报告。做得很好,超出了预期。”
张猛接过数据板,快速浏览。报告详细记录了他们发现的一切,包括最后那些人体“哭泣”干扰时间净除者的画面。分析结论是:残存的情感能量对时间权能衍生物有天然克制作用,这可能成为后续行动的关键。
“苏婉指挥官,”张猛抬起头,“那些管道里的人……我们有什么计划吗?”
苏婉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动作让张猛有些意外——她很少这样。
“计划有,但很难。”苏婉说,“星灵旅者的塔林指挥官提出一个方案:用‘意识织网’技术尝试重新连接那些人的意识碎片。但这需要靠近到管道一百米内,并且维持至少十分钟的稳定连接。”
她调出另一份文件:“而加速派那边,根据最新的侦察,他们在你们撤离后加强了三个节点的守卫力量。新增了六台自动防御炮台,还有至少两台时间净除者待命。”
“那就是没戏了。”张猛苦笑。
“不是没戏,是需要更多准备。”苏婉说,“李静总指挥已经调集了地球轨道防御舰队的残存力量,三天内可以集结一支突击舰队。同时,星灵旅者愿意提供五艘隐形突击舰,还有……”
她顿了顿:“守墓人一族回应了我们的求助。他们愿意派出‘石语者’小队。”
张猛和扳机同时睁大眼睛。
守墓人一族的石语者,那可是传说级别的存在。据星灵旅者说,他们是园丁文明时代专门负责“概念固化”和“规则维护”的特殊战士,能够短暂地“说服”现实按照他们的意志运行。
“他们不是一直保持中立吗?”扳机问。
“石语长老说,加速派用活人作为燃料的行为,已经触碰了园丁文明遗产守护者的底线。”苏婉说,“他们愿意提供有限度的帮助,但不会直接参与对加速派的全面战争。”
“够了。”张猛握紧拳头,“有石语者在,我们就有机会靠近管道。”
“但你必须养好伤。”苏婉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张猛,我知道你想救人,想给凯恩报仇,想为林墨分担压力。但如果你带着伤上战场,只会拖累整个团队。”
张猛想反驳,但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
“好好休息。”苏婉起身,“三天后,如果你能通过医疗官的评估,我批准你参加突击行动。”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对了,地球那边有消息。关于管道里那些人的身份,已经开始核实了。李静总指挥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联系所有失踪者家属。”
张猛的心沉了一下:“已经联系了?”
“还没有。他们要先确认哪些人还有救回的可能,哪些……”苏婉的声音低了下去,“哪些已经无法挽回了。然后再决定怎么通知家属。”
门滑上了。
病房里重新陷入安静。扳机小声说:“猛哥,我觉得苏婉指挥官说得对。你得先养好伤,不然怎么去救老陈他们?”
张猛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希望号此时正停泊在地球同步轨道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地球的弧线,还有晨昏线附近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那些灯火中,有多少家庭还在等待失踪的亲人?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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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地球,复兴同盟总指挥部。
李静站在通讯中心的大屏幕前,屏幕上是分成了几十个小窗的画面——每个窗口都代表一个正在重建的城市。工人们在清理废墟,工程师在修复电网,士兵在巡逻警戒。
但李静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画面上。
她手里拿着另一份报告,关于小行星带管道里那些失踪者的初步核实结果。报告很厚,但她已经翻了三遍。
三千七百四十二人。
这是目前已经确认身份的失踪者数量。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是末世初期的第一波失踪者,也就是末世爆发后三个月内消失的。那时候世界一片混乱,失踪太常见了,没人会想到他们是被有计划地掳走的。
剩下的三分之二,分散在末世这两年多的各个时间段。有些是整个小型避难所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有些是外出搜刮物资的小队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些是单独行动的幸存者突然消失。
共同点是:他们都是情感波动比较强烈的人。
根据心理学家的分析,这些失踪者中,有很大比例是刚刚失去亲人、或者正在寻找亲人的人。他们的希望、恐惧、焦虑、期盼——这些强烈的情感,正是时间权能最喜欢的“燃料”。
“畜生。”李静低声骂了一句,把报告扔在桌上。
“总指挥,”副官走进来,“第七区代表请求紧急通讯。他们……他们认出了管道画面里的一个人。”
李静深吸一口气:“接进来。”
屏幕上出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花白,眼睛红肿。她身后站着几个同样憔悴的人。
“总指挥,我是第七区避难所的陈玉梅。”女人的声音在颤抖,“我……我在你们公布的打码图像里,看到了我儿子。他左耳后面有一颗痣,我认得,那就是他……”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起来。身后一个年轻女孩扶住她,自己也在流泪:“那是我哥哥……他末世前是消防员,末世后一直在救人……他失踪那天说是要去城西找我侄女……”
李静感觉自己喉咙发紧。她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谁——张猛的老战友老陈。
“陈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李静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我们必须确认,图像里的人是否真的是您儿子。我们需要更详细的识别特征。”
“我有!我有照片!”陈玉梅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举到摄像头前,“你看,这是他去年生日拍的……左耳后面的痣很清楚……还有他笑起来右边嘴角比左边高一点……”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岁,穿着消防服,笑得很灿烂。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手里拿着画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蛋糕。
李静看着那张照片,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她想起林墨曾经说过的话——“我们战斗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是为了让普通人能继续过普通的生活,能庆祝生日,能抱抱孩子。”
现在照片里的男人悬浮在管道里,意识被剥离90%,成为唤醒远古碎片的燃料。
而他的女儿,还在等他回家。
“陈女士,请您放心。”李静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救回所有还能救的人。我向您保证。”
通讯结束后,李静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副官轻声问:“总指挥,其他家属的通讯请求……还要接吗?”
“接。”李静站起来,“每一个都要接。我要亲眼看看,加速派到底夺走了多少人的家庭。”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的,但曙光总会到来。
就像希望。
无论多么渺茫。
就在此时,她桌上的私人通讯器响了——那是只有极少数人能使用的加密频道。
李静接通,屏幕上是苏婉疲惫但坚定的脸。
“李静,有件事需要你决定。”苏婉说,“石语者小队提出一个方案,需要用到摇篮之锚的部分权限。他们说……可以通过‘概念回溯’,短暂地重现林墨失踪前的状态,从而定位他现在的位置。”
李静的心脏猛地一跳:“风险呢?”
“很大。摇篮之锚现在很稳定,但如果强行进行概念回溯,可能会破坏当前的净化进程。而且……”苏婉停顿了一下,“石语者说,这可能会惊动‘最后的守望者’——那个带走林墨的存在。”
“惊动会怎样?”
“不知道。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苏婉说,“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主动联系林墨的方法。否则只能等他‘标记’完所有‘时间伤口’,自己回来。”
李静沉默了。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进指挥部。
她看着那道光,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