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青州城外的流民营地就已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往柳府方向张望,有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声祈祷,篝火余烬旁,孙六正指挥着弟兄们检查粮车的轮轴,往轴承里抹着连夜找来的猪油。
“先生,都检查好了,二十辆马车,每辆装五十石,正好一千石。”孙六拍了拍手上的油渍,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开,“马五哥那边派人来说,柳府的家丁正往车上搬剩下的粮食,看那样子,倒像是真打算按约定交粮。”
李砚蹲在篝火边,手里拿着块烤得半焦的麦饼,目光越过城墙望向青州城内。柳承业会这么痛快?他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没到城外的营地,这粮食就不算真正到了百姓手里。”
“放心吧先生!”马五派来的弟兄凑过来,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亲眼看着柳府管家点的数,麻袋口扎得严实,每袋都过了秤,马五哥还让人戳破了两袋检查,都是好米,没掺沙土。”
李砚点点头,把手里的麦饼递给旁边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孩子怯生生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噎得直翻白眼,旁边的妇人连忙用破碗盛了些热水喂他。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李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二十辆粮车排成一串,在晨光里缓缓向青州城门移动。车辙碾过结着薄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夫甩着响鞭,吆喝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格外清晰。李砚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弟兄,腰间的短刀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快到城门口时,孙六突然勒住马:“先生,不对劲。”
李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城门下的吊桥虽然放着,但守城的士兵比往日多了近一倍,一个个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盯着粮车,为首的队正更是叉着腰站在路中央,摆明了是要拦路。
“停下。”李砚抬手示意粮车暂停,催马向前几步,“这位军爷,我们是王都来的征粮队,奉靖安王令征收粮草,还请开门放行。”
那队正约莫四十多岁,脸上带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征粮队?有太守大人的手谕吗?没有手谕,别说是粮车,就是一只鸟也别想出城。”
李砚皱起眉:“昨日柳大户捐粮,太守就在府门前,亲眼所见,怎会没有手谕?”
“太守大人今早说了,”刀疤队正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青州府库空虚,任何粮食出城都得有他亲笔手谕,违者以通敌论处。柳大户?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绕过太守私自放粮?”
这话里的火药味傻子都听得出来。孙六气得按捺不住,拔刀就要上前,被李砚一把按住。“军爷,我们是靖安王直属的征粮队,这是王府令牌,难道还抵不上一封手谕?”李砚从怀里掏出块雕着猛虎图案的铜牌,高高举起。
刀疤队正瞥了眼令牌,脸上的嘲讽更浓:“令牌?这年头伪造令牌的多了去了!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到了青州地面,也得听我们太守大人的。没有手谕,就是王爷亲临,也得按规矩来!”
他身后的士兵们跟着哄笑起来,有人故意用刀柄敲打着盾牌,发出咚咚的声响,眼神里满是挑衅。
李砚的手指在马鞍上轻轻敲击着。柳承业昨晚必然是跟太守通了气,故意在城门设卡刁难。他们算准了自己拿不到太守手谕,想借此扣下粮车,等拖到周明那边有了回音,再做打算。
“既然军爷认手谕,那我现在就去太守府取。”李砚勒转马头,“还请军爷稍等片刻。”
“哎,别急啊!”刀疤队正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李砚的马缰绳,“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跑?要去取手谕可以,把粮车留下当抵押!”
“放肆!”李砚猛地一夹马腹,坐骑人立而起,前蹄差点踢到刀疤队正脸上。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光在晨光里一闪而过,“本使奉王爷令征粮,你敢扣粮车?”
刀疤队正被惊得连连后退,随即恼羞成怒:“反了反了!给我拿下!”
守城的士兵们立刻围了上来,手里的长矛对准了李砚和他身后的弟兄们。孙六等人也拔刀出鞘,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城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李砚回头望去,只见马五带着十几个弟兄匆匆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拿着锄头、扁担,一个个面带怒容。
“李大人!我们听说他们不让粮车出城!”一个昨天领到粮食的老汉举着拐杖喊道,“这群狗东西,平日里跟柳大户勾结,哄抬粮价,现在还敢拦王爷的粮车,是不想活了!”
“开门!放粮车出城!”
“让太守出来!我们要见太守!”
百姓的怒吼声越来越大,像滚雷似的在城门口炸开。刀疤队正脸色发白,回头看了眼越聚越多的百姓,手里的刀都有些握不住了。
“军爷,你看这……”旁边的士兵凑过来,声音发颤,“百姓要是闹起来,咱们可拦不住啊。”
刀疤队正咬着牙,眼神在李砚和百姓之间来回扫视。他知道这些百姓被柳大户和太守逼得太久,怒火早就压不住了,真要是动起手来,他们这几十号人根本不够看。可他收了太守的银子,要是放粮车出城,回去也没法交代。
李砚看出了他的犹豫,朗声道:“军爷,你是青州的守军,守护的是青州的百姓,不是太守和柳大户的私兵!这些粮食,是要救城外数千流民的命,你真要拦着?”
他策马向前一步,短刀指着城门上“青州”两个斑驳的大字:“你抬头看看这两个字!城在,百姓在,才是青州!要是百姓都饿死了,这城留着还有什么用?”
刀疤队正的额头渗出冷汗,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身后的百姓已经开始往前挤,前排的几个壮汉甚至推搡着士兵的长矛,嘴里骂骂咧咧。
“让开!”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从人群里冲出个瘸腿的汉子,正是昨天在菜市场哭诉男人被柳府家丁打断腿的那个大婶的丈夫。他拄着根木拐,一瘸一拐地冲到刀疤队正面前,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男人就是因为多说了句粮价,被柳大户的人打断了腿!你们守军就在旁边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还帮着他们拦救命粮,你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汉子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其他士兵心上。有几个年轻的士兵低下头,手里的长矛不自觉地放了下来——他们中不少人家就在城外,家里也有挨饿的亲人。
刀疤队正看着眼前的局面,知道再硬拦下去只会引火烧身。他狠狠瞪了李砚一眼,咬着牙喊道:“开门!”
守城的士兵们如蒙大赦,连忙搬开挡路的拒马,吱呀作响的城门缓缓打开。百姓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簇拥着粮车往城外走,有人还拍着粮车的木板,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李砚骑马跟在粮车后面,经过刀疤队正时,冷冷地说了句:“回去告诉太守,好自为之。”
刀疤队正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粮车刚出城门,就见城外的流民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孙六连忙带着弟兄们围成一圈,高声喊道:“大家别急!都有份!排好队,按昨天的规矩,一家一户来领!”
流民们虽然激动,却没人敢乱挤——昨天领到粮食的人早就把李砚的话传遍了营地,知道这位李大人说话算数。他们自发地排起长队,老人孩子被护在前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就在这时,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李砚回头,只见太守带着胡管家和十几个亲兵,正策马追出来,尘土飞扬中,太守那张圆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大人留步!”太守勒住马,气喘吁吁地喊道,“误会,都是误会!守城的不懂事,冲撞了大人,我已经把他绑起来了,回头一定重重责罚!”
李砚看着他,没说话。
太守连忙从马背上滚下来,跑到李砚面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大人征粮辛苦,我特意备了些酒水干粮,给弟兄们暖暖身子。还有这粮车,要不要加派些人手护送?城外不太平,万一遇到流寇……”
“不必了。”李砚打断他,目光扫过他身后被两个亲兵押着的刀疤队正——那队正被打得鼻青脸肿,嘴里塞着布条,正呜呜地挣扎,“太守大人还是管好自己的人吧。至于护送,有青州的百姓在,比任何亲兵都可靠。”
他抬手示意孙六继续分发粮食,自己则翻身下马,走到排队的流民中间。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认出了他,连忙跪下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救了我们母子!”
周围的百姓纷纷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哭声和道谢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酸。
太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胡管家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万一……”
太守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知道他说得对。再待下去,指不定这些百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讪讪地对李砚拱了拱手:“那……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青州府一定全力配合。”
说完,他转身就要上马,却被李砚叫住:“太守大人。”
太守身体一僵,回过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柳大户答应的剩下一千石粮食,三日内必须送到城外营地。”李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青州的粮价,限你今日之内调回战前水平,若是明天我再看到哪家粮铺敢高价售粮,休怪我直接上奏靖安王。”
太守的嘴角抽了抽,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李砚冰冷的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只能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看着太守等人狼狈离去的背影,孙六凑过来,低声笑道:“先生,这老东西总算吃瘪了。”
李砚没笑,只是望着那些领完粮食后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米粒数着装进破布袋的百姓。“这才刚开始。”他轻声道,“柳承业和太守不会甘心的,我们得尽快把粮食分下去,然后准备去息州。”
孙六点了点头,转身又投入到分发粮食的忙碌中。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照在流民们带着笑意的脸上,也照在那堆积如山的粮食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捧着半袋米,走到李砚面前,颤巍巍地要跪下,被李砚一把扶住。“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啊!”老汉抹着眼泪,“我活了六十岁,从没见过像您这样真心为百姓办事的官……”
李砚心里一阵酸涩,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却被当成了救命恩人。他从怀里掏出那卷《非战策》的草稿,晨光透过纸页,映出上面“民为水,君为舟”几个字。或许,他一直寻找的答案,就藏在这些百姓的笑容里。
“老人家,快回去吧,把米熬成粥,给孩子暖暖身子。”李砚帮他把布袋口系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汉连连点头,捧着米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砚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青州城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知道,前路必定还有更多的阻碍,但只要这些百姓还在,他就不能停下脚步。
粮车旁,孙六正和弟兄们一起,帮着一个独臂的老兵把粮食搬到他的破推车上。老兵咧着没牙的嘴笑,露出黝黑的牙床:“等吃完这袋米,我就去前线找我儿子,告诉他,后方有李大人这样的官,他在前面打仗也能安心。”
李砚的心头猛地一颤。是啊,他征粮是为了前线的将士,可将士们浴血奋战,不也是为了让这些百姓能安稳地活下去吗?这从来都不是一条单行线。
“孙六,”李砚喊道,“加快速度,分完粮食我们就回营地收拾,明天一早就去柳府催剩下的粮食,争取后天出发去息州。”
“好嘞!”
阳光越来越暖,城门口的粮车渐渐空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被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抱着整个冬天的希望。李砚站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看着那面随风飘扬的“靖安王征粮队”旗帜,突然觉得,这面旗帜上,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分量。
那分量,来自于百姓的信任,来自于沉甸甸的粮食,更来自于他心中那本尚未完成的《非战策》。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站,青州的事还没完全了结,息州的难关还在等着他。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孔,他充满了力量。
因为他明白,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