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透过长安新宫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难以驱散大殿内沉凝的气氛。宏伟的勤政殿内,一场决定帝国未来十年巨额资金流向的御前会议正陷入胶着。
帝国财政大臣荀攸,这位以精算闻名的老臣,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如松,双手按在巨大的《寰宇帝国基础建设十年规划》卷轴上,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诸位殿下、王爷、大人,这份规划,每一笔预算皆是反复推演核算的结果。贯通西域直至大秦的‘金乌铁路’,打通西南群山与南洋港口的‘云海通道’,疏浚、拓宽连接南北的大运河‘永济渠’这三项,乃帝国未来命脉所系,缺一不可。国库岁入虽丰,然此三项并举,仍需举债度支五年,方可见其利。此乃帝国千秋基业,当行非常之策!”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朗中带着年轻人特有锐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荀令君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御座左下首一位身着玄色绣金蟒袍的少年身上。
吴王孙登长身而起,他继承了父亲孙权的轮廓,却比其父当年更多了几分棱角和勃勃生气。他展开自己带来的另一卷图纸,上面用精细的工笔勾勒着海岸线与船只航线。“金乌铁路与云海通道固然重要,然远水难解近渴!试看此处!” 他修长的手指重重点在图纸一片被湛蓝色渲染的辽阔海域,“南洋诸岛,物产丰饶,更乃通往天竺、大食乃至更西之地的咽喉!然我帝国海船,虽利炮坚甲,航行之速与载货之量,较之西洋新式商船,已显疲态!”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重臣,最后落在御座之上,带着灼热的渴望,“当务之急,是倾注全力,扩建泉州、广州、明州三大船厂,建造更大、更快、更坚固的‘飞龙级’铁肋蒸汽巨舰!五年之内,打造一支真正的无敌商队!此乃点石成金之举,其利立竿见影,足可反哺铁路运河之耗!若错失此机,让西洋人独占海贸之利,悔之晚矣!”
孙登声音洪亮,气势逼人,仿佛眼前已见万顷碧波之上帝国巨舰劈波斩浪、满载而归的盛景。他身边的侍卫长凌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仿佛也被少主的豪情所感。
“登儿所言,虽有其见地,然……” 沉稳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出自孙登右侧的汉王刘禅。他身姿挺拔,面容继承了刘备的仁厚轮廓,眼神却多了几分温雅的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忧虑。“海疆宏图,自当志存高远。然荀令君所列三项工程,关乎帝国腹地亿万生民福祉,亦是长治久安之基石。” 他的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帝国疆域图,语气变得沉重,“去岁蜀南平乱,耗费巨大,民力已疲。若再于三大工程之上叠加海舰天量投入,朝廷债台高筑,这债息最终,不还是要摊到各地州府、落到黎民黔首的肩上吗?田地所出有限,丝帛亦有定数。一旦赋税过重,税吏催逼过急…恐激起民变,重蹈前朝覆辙。此非危言耸听,实乃不得不察!”
刘禅的忧虑清晰而具体,直指帝国根基的稳固。他身后侍立的老臣简雍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对少主这份体察民瘼的欣慰。
大殿内弥漫着无声的张力,支持铁路运河的务实派与渴望海洋霸权的开拓派,两种理念针锋相对。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投向了御座右下首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太子曹叡。
他比孙登和刘禅年长几岁,身形颀长,面容继承了曹操的轮廓,线条却更为冷峻。从会议伊始,他就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端坐于紫檀木圈椅之中,背脊挺直,纹丝不动。面前的御案上,没有图纸,没有激昂的陈词,只有数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复杂公式的算学稿纸,一支硬笔,和几册装帧精良的《帝国冶铁冶炼工艺新编》、《蒸汽轮机热效率探析》等专业书籍。阳光透过他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将他的侧影勾勒得异常清晰,也照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中那过分锐利、似乎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冷静光芒。
荀攸的目光与御座上的皇帝曹丕短暂交汇,随即落到曹叡身上。“太子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吴王与汉王各执一词,皆为国事公心。然国之财用,尤需统筹。不知殿下于此三途并举,亦或有所侧重,有何高见?”
整个勤政殿瞬间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孙登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与期待;刘禅则坐直身体,眼中是温和的探询。高踞御座的曹丕,目光沉静,亦等待着长子的回应。
曹叡终于动了。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环视殿内一周,目光所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让几位原本想插言的年长宗室勋贵都下意识地噤了声。他拿起最上面一张稿纸,上面是他用硬笔绘制的、极其复杂的分项资金流折线图与回报率曲线模拟。
他站起身,动作沉稳得像一座山岳初醒。
“荀令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金乌铁路五年预算细目第三项,桥隧工程占比过重。据工部最新勘查及《帝国工程学报》上月所刊载之桥基力学新论,原定穿越龟兹北戈壁的‘断龙峡’方案实为下策。改道‘赤焰谷’,虽多绕行七十里,然地质坚固,可省桥隧耗银三成有余,工期亦可缩短五月。此一项,节省银两可填海舰预算之部分窟窿。”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铁钉般精准地敲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荀攸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示意身后的助手翻开一本厚厚的工程报告簿,快速查阅。片刻,他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惊讶:“殿下所言…竟与工部地质司昨日才呈上的密勘紧急修正建议…不谋而合!”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
曹叡的目光已转向孙登,平静无波:“二弟雄心可嘉。然扩建船厂,非一日之功。所需巨量优质钢材,尤其承力龙骨所需之‘寒山精钢’,目前帝国最大之晋阳铁厂,其新建‘巨灵神’级平炉月产几何?合格率几成?各船厂现有熟练铆焊匠师、轮机装配匠师存量多少?合格学徒培养周期几何?” 他的一连串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孙登宏伟蓝图的基础之上。
孙登张了张嘴,他带来的计划书洋洋洒洒,却多是战略构想与收益预测,对这些涉及具体产能和人才梯队的冰冷数字,显然准备不足。他身边的幕僚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凌统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指节发白。
“若无法解决原料与工匠之瓶颈,”曹叡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纵有蓝图万丈,亦是空中楼阁。强行为之,则船厂空耗银钱,工匠疲于奔命,粗制滥造成品舰只,非但在海上难敌西洋新舰,更埋下倾覆之祸根。” 他目光转向孙登案上那份关于南洋物产贸易额的数据,“二弟所引南洋香料、锡矿贸易额数据,出自前年商部年报。然据上月海关总署与帝国银行联署之《寰宇大宗商品流通季报》,西洋‘东印度公司’三支新式快速武装商船队已大规模介入南洋,近半年内,胡椒、丁香等核心香料价格已被其联合压价三成。此消彼长,预期利润,需大幅下调。”
孙登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苍白,他引以为傲的情报和计划,在长兄冰冷的数据和无可辩驳的实时报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带来的那份描绘着无敌舰队和金山银海的蓝图,似乎被曹叡几句话就戳破了几个巨大的窟窿。
曹叡的视线最后落在刘禅身上:“三弟心系黎庶,实为仁德。开源节流之虑,亦属老成谋国。” 他的语气稍缓,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更为沉重,“然若因担忧民力疲惫、税赋过重而畏首畏尾,只求节流而不思开源,实乃因噎废食。蜀南之乱,根在豪强盘剥、吏治不清,赋税过重乃表象,非根源。若因地方治理不善、税赋不公而缓行三大命脉工程,无异于削足适履,将使帝国失却腾飞之翼,陷入停滞泥潭,终将为西洋列邦所趁。民生之艰,当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革新税制、严惩贪墨以开源,而非钝刀割肉,坐困愁城。” 他手中那份稿纸的最后一页,清晰地罗列着他对帝国新税法优化草案的数个关键修正点和预计提升的征税效率百分比。
刘禅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震动,曹叡的剖析,冷峻得近乎残酷,却直接刺破了问题的核心。简雍轻轻捋着长须,眼中既有深思,也有一丝凝重。曹叡的“雷霆手段”,其锋芒所指,必然触及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集团,其引发的震荡恐难以估量。
曹叡说完,重新落座,姿态依旧笔挺如标枪。他再次垂眸,视线落回桌面那张复杂的资金流图表上,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条分缕析又直击要害的发言,不过是处理了一组再平常不过的数据。阳光照在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过分冷静甚至显得缺乏温度的神情,让整个勤政殿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空气仿佛被冻结,只剩下御座上的皇帝曹丕指节轻轻敲击御案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回响。
西苑精舍内,阳光和煦,高大的梧桐树在窗外投下摇曳的绿荫。室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木清香。这里是帝国继承人接受最高教育的核心之地。
太子傅钟繇,这位以书法名动天下、更兼博学的老臣,正引经据典,阐述着《尚书·洪范》中“皇极”之道:“……故大中之道,乃君王立极之本,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建用皇极,方能使四方归心,万邦咸宁。此中正平和之道,实乃治国安邦之圭臬……”
他的声音平和温厚,字字珠玑。刘禅端坐于蒲团之上,听得极为专注,不时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记下心得,笔迹端正圆融,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这种“执中”智慧的深深认同。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显得温润如玉。
然而,书案的另一侧,气氛却截然不同。太子曹叡的案头,除了摊开的《洪范》竹简,还堆叠着几本厚厚的硬皮书:《高等代数原理》、《热力学定律及应用》、《帝国冶金材料图谱》。当钟繇讲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时,曹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手边一份关于帝国今年新铁矿开采品位的报告,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几组关键数据,随即在砚台旁一张空白的硬质稿纸上,用硬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沙沙的笔声打破了精舍的宁静。钟繇的话语顿了顿,目光投向曹叡。只见稿纸上迅速布满了一连串奇特的符号、公式以及清晰的推导步骤。曹叡的思维似乎完全沉浸在一个由数字和逻辑构筑的冰冷世界里。他一边写,一边根据铁矿品位数据,下意识地在脑中构建着高炉内复杂的化学方程式,推演着不同矿石配比下最终产出钢材的抗拉强度和韧性变化曲线。那些微积分符号和反应式,与钟繇口中阐述的“皇极”大道,仿佛存在于两个永不相交的维度。曹叡沉浸其中,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默念着变量名称和系数,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咳…” 钟繇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长者特有的威严,“太子殿下?《洪范》精义,关乎治道根本,殿下可有心得?”
曹叡笔尖猛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他抬起头,眼中那高速运转的、属于冰冷逻辑的锐光尚未完全褪去,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下意识地反应:“心得?‘无偏无陂’?恕学生直言,夫子。空谈‘中正’,难解实务。譬如帝国新探明之云州赤铁矿,其含硫量远超常矿。若只求‘平和’,取平均值配矿入炉,所得生铁必脆而易裂,不堪大用。治大国如烹小鲜?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治大国,如铸千钧之鼎!需精确掌握每一分火候,每一钱矿料,容不得半点模糊的‘中道’。行止取舍,皆有最优解可循,唯赖精确之算学与实据支撑。‘中正’二字,若无此根基,便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空谈误国而已。”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钟繇须发皆白的面容一阵波动,惊愕、失望、甚至深切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他一生修身治学,奉圣贤之道为圭臬,何曾听过如此冰冷、如此彻底地将经典智慧置于算学和实证之下的论断?这几乎是对他毕生信仰根基的冲击。
刘禅也愕然抬头,看向长兄。曹叡的眼中没有挑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求真意志,以及对自己逻辑推演结果不容置疑的确信。
精舍内,古圣先贤的智慧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缭绕,却被一种源自冰冷现实与精确逻辑的巨大旋涡所吞噬。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只留下书案上那几本硬皮书和写满复杂符号的稿纸,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巨大的圆形沙盘占据了整个偏殿的中心,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皆以彩色泥沙、模型精雕而成,栩栩如生。这便是帝国军事学院耗费巨资打造的“寰宇兵棋推演场”。此刻,一场模拟西线边境冲突的战役推演已接近尾声。
扮演进攻方的孙登,一身赤色镶金边的轻便骑射服,英姿勃发。他指挥的“赤炎军”模型,如同燎原之火,以惊人的速度和诡谲多变的路径,在沙盘上左冲右突。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教科书级别的大纵深迂回穿插,数支红色骑兵箭头如同尖刀,巧妙地绕过对方主力预设的坚固防线,精准地刺向代表敌后勤中枢的“仓廪城”模型!
“好!”担任裁判的帝国卫尉将军徐晃忍不住击节赞叹,“吴王殿下此策,大胆精妙!避实击虚,直捣黄龙!若此计成行,敌前线大军必成无根之木,溃败在即!”
徐晃身边的几位参谋将领也纷纷点头,眼中满是赞赏。这种迅捷如风、不拘一格的打法,正是年轻人锐气的体现,也暗合兵家“以正合,以奇胜”的道理。
孙登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看向对面一直沉默的曹叡和他控制的蓝色“玄甲军”模型。
曹叡一身深蓝色常服,站在沙盘另一端,身姿依旧挺直。他面前没有战术地图,只有一张小几,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帝国西北部兵要地志详考》和几张写满运算过程的稿纸。对于孙登精彩的突袭,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专注地扫视着沙盘上代表河流、道路、村落的小模型,仿佛在核对某种信息。
“进攻方‘赤炎军’迂回部队前锋,已抵近‘仓廪城’西侧‘响水河谷’!距离目标不足二十里!” 裁判官高声道。
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孙登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就在这时,曹叡那如同冰水般的声音响起,清晰地在偏殿中回荡:“推演暂停。”
众人一怔,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曹叡走到沙盘“响水河谷”的位置,拿起一个代表水文监测点的小旗标,指向沙盘上的河岸模型:“据《兵要地志》卷七,水文篇,及帝国气象监近三年同期数据,此地此时节,正值上游雪融洪峰过境期。” 他的手指指向河谷上游,“‘响水河’水位暴涨,流速激增,河面宽度于此季节常态下扩宽三倍有余。原记录可涉渡之浅滩,尽数淹没。” 他拿起代表桥梁的模型,声音毫无起伏,“此地唯一一座铁索桥,‘飞虹渡’,其最大承重设计,依据工部桥梁司档案,‘朱雀甲字’级,极限载重为五百石。而二弟投入迂回之骑兵前锋,皆为精锐‘并州骁骑’模型,每骑标准配重…” 他目光转向孙登,“连同甲胄、三日口粮、备用武器、战马自身,按标准算学模型折算,是否超过七百石?”
孙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身后的参谋脸色剧变,慌忙翻查手边的标准配重册。答案不言而喻。
曹叡的声音平稳地继续:“以昨日气象监急报,上游‘大雪山’监测点,融雪速度异常加快,洪峰峰值将远超往年三成,于模拟推演之‘此刻’,应已抵达‘响水河’中游。” 他拿起一个代表洪峰的特殊标记,稳稳地放在响水河谷上游,“故此,无论涉渡或强渡‘飞虹渡’,皆为不可能完成之任务。迂回部队,” 他的手指点向那几支深入敌后的红色箭头,如同下达冰冷的判决,“将被暴涨之洪水分割围困于河谷西岸狭长地带,陷于绝境。后勤辎重断绝,成为孤军。而敌主力,此刻回援,当无阻隔。”
他抬起眼,看向裁判徐晃:“徐将军,此态势下,赤炎军迂回前锋之命运,依据推演规则‘天时卷’第七条、‘地形卷’第十一款,当如何判定?”
徐晃张了张嘴,看了看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一片铁青的孙登,又看了看沙盘上那被无形洪水分割开的、陷入绝地的红色箭头,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干涩:“依据规则…赤炎军前锋…失去机动能力及后勤补给,判定为…被分割包围…全军…覆没。”
“哗——!” 偏殿内一片哗然,方才还沉浸在孙登精妙战术中的将领们,此刻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那看似无懈可击、锋芒毕露的奇谋,在曹叡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又如同律法条文般冰冷无情的数据和规则推演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化为泡影!
孙登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几支被标记为“覆没”的红色小旗,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凌统站在他身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憋屈。沙盘上的“响水河”依旧静静流淌,但在所有人眼中,它已化作一道不可逾越、吞噬一切的死亡天堑。
水汽氤氲,弥漫在宽阔的汉白玉浴池四周。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刘禅闭上眼,试图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然而,白天在太极殿偏巷口看到的那一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衣衫褴褛、蜷缩在宫墙阴影下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骨瘦如柴、不住咳嗽的孩子。孩子蜡黄的小脸上,那双因高烧而失去神采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巍峨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屋宇飞檐……那绝望而茫然的景象,与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中那些冰冷的“灾情”、“民瘼”、“需朝廷赈济”的字眼,瞬间重叠、放大,变得无比真实而刺痛。
水波晃动,简雍苍老温和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殿下心绪不宁,还在想白日所见?”
刘禅睁开眼,水珠从额发滑落。他看向这位如同父亲般的老臣,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沉重:“简师,今日朝堂之上,大哥字字珠玑,算无遗策,所思所虑皆为国朝大计。二哥锐意进取,志在四海。我…亦深知他们所言皆有其理。开源节流,富国强兵,本是正道。”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然…然那街角病童的眼神…简师,国之强盛,若不能泽被生民于最微末处,这煌煌盛世,这铁甲巨舰,这万里通途…根基何在?意义何在?”
简雍沉默片刻,用布巾擦拭着手臂,缓缓道:“太子殿下所言,乃强国之筋骨。吴王所谋,乃拓国之血脉。而殿下所念,乃帝国之皮肉毛发。筋骨血脉固然紧要,然若无皮肉毛发,人何以立?国何以存?”
“可…可如何做?” 刘禅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更多的却是无力感,“我向父皇建言,效仿昔日平原旧制,于长安设立‘济民医馆’,免费为贫病者施药诊治…奏章呈上,石沉大海。言官奏议,皆言此乃地方州府之责,朝廷若专设此类机构,恐滋生依赖,反易为宵小所趁,更劳民伤财…道理,似乎也在他们那边…”
简雍看着刘禅眼中那份近乎痛苦的迷茫,心中叹息。少主的仁心难得,可这帝国中枢的煌煌气象之下,冰冷的现实如同一堵巨大的墙。“殿下,”他语重心长,“为君者,持仁心不易,行仁政更难。太子殿下与吴王殿下之策,着眼全局,为帝国固本培元,此乃大仁。然殿下所念之小善,亦不可轻弃。或许…可另辟蹊径?”
刘禅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简师的意思是…?”
“太医院,”简雍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殿下行监国辅政之权时,可伺机向陛下进言,言明京畿之地,乃帝国首善之区,应有垂范天下之举。请旨,以太医院之名,轮遣太医及精干医学博士,于长安各坊市定期设‘义诊施药’之所。此举不涉专设衙署,属太医院份内教化惠民之责,名正言顺。既可解燃眉之急,为贫病者一线生机,亦可视作…为将来殿下推行更广大之仁政,积累经验,摸清门径。”
温水似乎也变得有了力量。刘禅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这并非他理想中覆盖天下的“济民医馆”,但这确是一道能凿开现实坚冰的缝隙!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或许,宏图伟业非一日可成,但至少,他可以从这里开始,用这双手,给那个病童,给无数像他一样的绝望眼神,送去一点点真实的暖意。这条仁政之路纵然布满荆棘,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初阳的金辉洒落在皇家西苑猎场莽莽苍苍的林海之上,给连绵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暖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露水蒸腾的清新气息。旌旗招展,号角悠长。一场名为“考校骑射,亲近自然”的春季围猎,在帝国最尊贵的三位年轻继承人率领下拉开序幕。
猎场深处,林木渐密。曹叡一马当先。他胯下的“乌云踏雪”神骏非凡,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奔跑起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他身着玄色窄袖猎装,身姿笔挺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每一次开弓引弦,动作都精准、稳定、高效得如同机械。箭矢破空之声尖锐凄厉,远处的麋鹿、獐子应声而倒。他的亲卫队指挥夏侯献紧随其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收集猎物,记录着太子殿下每一次命中的距离、角度、猎物种类和致命部位。整个狩猎过程,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确的数据采集实验,高效而冰冷。
孙登则如同投入水中的游鱼,在密林中展现出惊人的活力和战术天赋。他一身火红的猎装分外醒目,座下是一匹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赤焰驹”。他并不追求曹叡那种精确到冷酷的“屠戮”,而是更享受追逐、迂回、合围的过程。他时而纵马疾驰,带着自己的卫队如狂风般卷过林间空地,将猎物驱赶向预设的伏击圈;时而勒马停驻,利用茂密的灌木和起伏的地形悄然潜行,拉近距离后猝然发难。他口中呼喝着鲜卑语的古老狩猎号子,声音在林间回荡,带着原始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激励着跟随他的卫士们热血沸腾。凌统手持劲弩护卫在侧,目光警惕,脸上却带着对少主这般英姿的由衷自豪。
刘禅策马而行,速度不快。他并未专注于狩猎,目光更多地流连在林间那些新生的草木、啁啾的鸟雀之上,神情平和宁静。偶尔有野兔从马前窜过,他也只是勒住马缰,含笑看着它惊慌地逃入密林深处。他身后的侍卫长陈到,同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中长枪紧握,但眼神中更多是对少主这份仁厚性情的理解和守护。
围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日头渐高。队伍推进到了一处名为“落日坡”的山谷地带。这里是两道山脊交汇的谷口,地形狭窄,两侧是陡峭的山壁,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林木,光线被高大的树冠遮蔽,显得有些幽暗。按照围猎图册标记,此地常有大型猛兽如熊罴出没,也是考验骑射功夫的绝佳场所。
孙登刚刚指挥手下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围猎,射中了一头健硕的公獐,正意气风发地勒马停在谷口,正要向曹叡和刘禅炫耀自己的猎物。凌统则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壁和密不透风的林莽。
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咻——!”
一声极其尖锐、完全不同于皇家制式箭矢破空声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山坡的密林深处暴射而出!目标,赫然是策马停在谷口、火红猎装最为醒目的吴王孙登!
这一箭,来得太快!太狠!角度刁钻无比!
“殿下小心!” 凌统的示警声与那尖锐的破空声几乎同时炸响!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反应快如闪电,身体猛地从马背上拧转,不顾一切地扑向孙登身侧,同时扬起手中那面精钢打造的小圆盾!
“噗嗤!”
利箭狠狠扎入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凌统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支力道沉猛、显然是强弓劲弩所发的狼牙利箭,狠狠地穿透了他仓促间扬起的钢盾边缘!箭头带着撕裂的皮革和崩碎的铁屑,余势未尽,深深没入了他挡在孙登身前的右肩胛骨之下!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火红的战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几乎从马上栽倒!
“有刺客!护驾!!!” 夏侯献和陈到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山谷的宁静!所有的侍卫在短暂的震惊后立刻爆发出惊人的反应速度,训练有素的战马嘶鸣着组成防御阵型,无数面盾牌瞬间举起,结成一道钢铁城墙,将三位继承人死死地护在中央!密集的弓弩上弦之声令人头皮发麻,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向两侧陡峭的山林。
曹叡在箭矢破空声响起的第一时间,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没有去看受伤的凌统,甚至没有去看遇袭的孙登,他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目光,在利箭射出、凌统中箭、侍卫举盾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已死死锁定了箭矢射来的那片密林深处!
就在那片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林莽之中,一个极其模糊的、与环境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绿色轮廓,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后疾退!
那身影的移动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利用树木和岩石的遮挡,以一种诡异的、难以捉摸的角度向山顶方向遁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更让曹叡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在那身影即将彻底隐没于林海阴影中的最后一瞬,借着树冠缝隙漏下的一缕阳光,他捕捉到了一个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闪光点!
就在那模糊身影的肩头位置,一个暗银色的金属徽记一闪而过!那徽记的形状…赫然是一只半睁半闭的、冰冷无情的竖眼!
一股寒意,比西苑猎场最深的阴影还要冰冷百倍,瞬间沿着曹叡的脊椎直冲头顶!这绝非寻常的盗匪或仇杀!那枚徽记,那鬼魅般的身手,这精准到恐怖的刺杀时机和目标选择…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
“追!山顶方向!格杀勿论!” 夏侯献的怒吼声震山谷,一队最精锐的东宫侍卫如离弦之箭,策马冲向左侧山坡,杀气腾腾。
然而,曹叡冰冷的声音如同切冰断玉,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穷寇莫追!原地固守,御医何在?!”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势,硬生生扼住了侍卫们追击的脚步。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孙登和凌统。孙登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凌统,看着那支深深插入他肩背、还在微微颤动的箭杆,以及不断涌出的鲜血,眼中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凌统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刘禅也早已下马,挤到近前,看到凌统的伤势,眼中满是焦灼,声音都有些发颤:“快!快传御医!简师!金疮药!快!”
喧嚣的呼喊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谷口。然而,曹叡的目光,却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受伤的忠仆,越过惊魂未定的兄弟,死死地盯在了那片幽深、寂静、仿佛刚刚吞噬了某种恐怖存在的密林深处。
那枚一闪而逝的、冰冷诡异的竖眼徽记,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底。
那不是结束。那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