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来得猛烈而喧嚣。玄武大街上,新铺的柏油路面在暖阳下泛着乌亮的光泽,蒸汽车轮碾过时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喷吐出的白色水汽混杂着路边新植槐花的淡香。巨大的广告牌上,彩色油墨印着“寰宇牌”缝纫机、“日不落”煤油灯的图案,配着朗朗上口的标语。人流如织,西装革履的文员、夹着算盘的商人、身着改良旗袍或简朴工装的女学生、吆喝的小贩、黄包车夫……构成一幅光怪陆离又生机勃勃的帝国新都图景。然而,在长安城西北角,帝国最高学府——长安大学那巍峨的罗马柱式大门之内,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正在积聚、发酵,即将冲破这看似繁荣稳定的表象。
长安大学新落成的“思源”大礼堂内,人声鼎沸,几乎要将穹顶掀翻。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的光辉,照亮了下方攒动的人头。空气中弥漫着青年人的汗味、墨香,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亢奋。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由史学社与格致社(自然科学社)联合主办的春季辩论赛,题目赫然写在舞台中央悬挂的巨幅条幅上:“自由乃秩序之母,抑或秩序为自由之基?”——一个在帝国上下都极其敏感而重大的命题。
台上,一位身形颀长、面容清癯的青年正站在讲台后,他叫嵇康。他并未穿着当下流行的西装或长衫,而是一身略显陈旧的玄色深衣,宽袍大袖,却自有一股不羁的风骨。他的声音清朗有力,透过新安装的扩音铜喇叭,清晰地撞击着每一个听众的耳膜:
“……故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以仁义礼法之名,行禁锢思想、钳制人心之实!此等秩序,不过是僵死之躯上覆盖的华美锦衾!真正的秩序,当如江河奔涌,虽有曲折,其势沛然莫御,源自每一滴水的自然汇聚,源自每一个个体对自身权利的充分觉醒和不被扭曲的表达!长安街头蒸汽机的轰鸣,是新秩序的胎动,但这新秩序的根基,不应是另一个被装扮得更为精巧的牢笼!”
他猛地一挥袖,指向礼堂窗外隐约可见的高耸烟囱和远处皇宫的琉璃瓦顶,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工厂烟囱吐出的黑烟,遮蔽了星辰,也当遮蔽我们仰望星空、叩问未来的眼睛吗?《寰宇帝国基本法》开宗明义,‘帝国保障其子民之基本权利’,这权利之中,难道不包括思考之权、言说之权、质疑之权?若思想被强行归于一律,若言论被预先套上枷锁,这帝国再如何金碧辉煌,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钢铁巨兽!”
“好——!”
“说得好!嵇叔夜!”
台下,无数年轻的面孔涨得通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狂热的喝彩。后排的学生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这里聚集的,是帝国最聪明的头脑,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传入的数学、物理、化学、机械原理,也同时啃噬着古老典籍中关于“道”、“理”、“仁政”、“民本”乃至“无君”的激烈思想。旧有的儒术独尊的堤坝,在新知识的洪流和帝国急剧扩张带来的多元信息冲击下,早已千疮百孔。嵇康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狠狠楔进了这道裂缝。
坐在前排嘉宾席的几位皓首老者则面色铁青,为首的是大学祭酒、文坛泰斗郑玄的门生弟子,鸿儒孔融。他紧抿着嘴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狂悖!何其狂悖!”他低声对身边的掌院博士陈纪说道,“竟敢将圣人教诲与盗跖并举!竟敢质疑朝廷法度乃是枷锁!此等言论,形同谋逆!陈掌院,此风断不可长!”
陈纪,这位额头刻满岁月沟壑的老人,曾是蔡邕的挚友。他望着台上锋芒毕露的嵇康,看着台下沸腾的年轻人,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直接回应孔融的愤怒,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文举兄(孔融字),这诸子百家争鸣的汹汹之势,如同这被蒸汽催动的时代车轮,已非你我几根老旧的缰绳所能勒住的了。堵?堵不住。只看如何疏导,使不泛滥成灾,冲垮了堤坝。”
他想起昨日进宫奏对,皇帝曹叡(曹操已在上一卷中离世)在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负手而立的身影。年轻的皇帝身形挺拔,却像承受着整个帝国的重量。面对陈纪关于学府思潮日益激进的忧虑禀报,曹叡并未像一些守旧大臣期待的那样立刻下诏申饬,只是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楠木图架边缘,那细微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宣室殿内格外清晰。最终,他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思潮如水,疏胜于堵。然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长安大学,乃帝国思想之砥柱,亦可能化为倾覆之源火。有司需慎察其流,明辨清浊。” 这“慎察其流,明辨清浊”八字,便是帝国最高统治者此刻的态度——一种高度警惕下的有限容忍。皇帝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平静目光,此刻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陈纪的心头。
台上,嵇康的对手,一位以恪守礼法、文采斐然着称的年轻博士许靖,已起身反驳。他引经据典,强调“无规矩不成方圆”,“绝对的自由必然导致混乱”,痛斥嵇康“其言看似高妙,实则是无君无父、瓦解社稷根基的鸩毒”。他的词锋也颇为犀利,获得不少保守派学生和老师的掌声支持。
然而,台下情绪的狂澜已被嵇康彻底掀起。辩论的理性边界迅速被淹没。质疑不再局限于学术观点,开始直指帝国运行的核心。
“许博士口口声声秩序!请问这秩序保障的是谁的利益?”一个身材壮硕的工学院学生猛地站起,他来自一个因矿区污染而被迫迁徙的村庄,声音洪亮带着愤懑,“是保障那些工厂主日夜压榨工人,坐视工友被机器吞噬手臂而无动于衷的秩序吗?是保障那些地方官吏借推行新法之名,行敲骨吸髓之实,逼得西南部族揭竿而起的秩序吗?” 他直接将近期帝国最敏感的两大社会痛点——劳工惨状与西南边疆冲突——抛了出来,像两颗点燃的火油罐,在礼堂中爆开!
“说得好!”
“问得对!”
“朝廷为何不严查那些黑了心的厂主?”
“还有那苛政!《帝国日报》上月披露的凉州行省强征‘护路捐’,逼得民不聊生,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秩序?”
“我们要言论自由!要真相!朝廷为何查封揭露矿难的《商报》?”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口号变得不再遮掩:“反对思想禁锢!”“保障民权!”“停止戕害工人!”“严惩贪官污吏!” 辩论赛的舞台彻底失焦,礼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愤怒与呼喊的共振腔。激动的学生们开始推挤着向前涌去,有人跳上座椅挥舞手臂,有人将写着口号的纸片撒向空中。年迈的孔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混乱的场面,手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嵇康站在喧嚣的中心,清俊的脸上并无得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他并非不知深浅的莽夫。他深知自己所言的边界在哪里。但此刻的局面,已非他所能掌控。人群的狂热如同脱缰的野马,疾驰的方向,可能是万丈深渊。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一个用柔软鹿皮包裹的硬物——那是一个永远停在“0:00”的冰冷电子表盘,边缘磨损得厉害。这是他年幼时,一位神秘而博学的长辈(蔡琰)在告别前,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交给他的唯一“遗物”。她只留下两句话:“此乃‘星火’,藏之永世。若见其……复动,则天下剧变将至。” 以及,“思想如野马,缰绳不可无,亦不可勒死。” 他从未理解这奇怪的金属圆盘有何用,但那“不可勒死”的叮嘱和长辈当时眼中复杂难言的光芒,此刻在喧嚣中异常清晰地浮现。他暗中捏紧了这冰冷的表盘,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寒意,仿佛这死物也感应到了外界的狂潮。
大学深处,那座掩映在古柏翠竹间的“兰台书苑”,是帝国历史研究院的所在。这里静谧得仿佛与墙外是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宣纸、墨锭和旧书页特有的沉静气息。三楼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内,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靠窗的巨大书案后,坐着一个女子。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蔡琰——或者说,她体内的灵魂苏清——已年近五旬,但神态气度更显沉静深邃。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簪一枚素雅的青玉钗,身上是料子极好却样式简洁的深青色丝袍。她曾是帝国文坛最耀眼的星辰,如今则挂着“帝国历史研究院首席大学士”的清贵头衔,深居简出,负责主持浩繁的帝国档案整理和官方史书修订。这个位置,既是对她学识的尊崇,也是一种巧妙的安置——远离了朝堂核心的纷争漩涡,却又保留着直达天听的影响力。
此刻,她面前摊开的并非古籍,而是几份墨迹未干的报纸:《帝国日报》头版是皇帝曹叡视察新建成的黄河铁桥的巨幅画像,旁边配着工部关于工业产值的乐观报道;紧挨着的《商报》已被撕去一角,残页上隐约可见“矿井渗水”、“数十矿工恐埋身”的刺眼标题;《长安新声》则用最大的版面刊登了长安大学今日辩论赛的预告,标题煽动:“自由洪流,谁主沉浮?”
在她手边,是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小匣,里面并非珠宝,而是一叠叠用蝇头小楷写满字迹的特制坚韧纸页——她的“星火手札”。纸张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记载着一个灵魂跨越千年的挣扎、决断、秘密与无法言说的孤独。她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抚过其中一页,上面清晰地写着:
“景初三年,冬,长安大学辩论赛,‘自由与秩序’之辩引发轩然大波,是为帝国思想解放浪潮之重要转折点,亦为大规模学潮之肇端……”
窗外隐隐传来远处大礼堂方向人声鼎沸的喧哗,那声音穿过重重院落,变得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沉重地敲击着书房的寂静。
蔡琰抬起头,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影,眼神如同深秋的古潭。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了然浮现在她的唇角。
“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无声地喟叹。历史的车轮,终究沿着她曾预见的轨迹隆隆驶来。她以“蔡琰”的身份,以“苏清”超越时代的学识,小心翼翼地播撒下“道在物中”、“格物致知”、“民为贵”的火种,引导着帝国的学术一点点挣脱经学的桎梏。她编纂的《新蒙学》教材,将基础算学、自然常识融入识字教育;她主持修订的《帝国律疏》,悄悄注入了更多“证据”、“程序”的理性法则;她以整理古籍为名,让墨家逻辑学、名家辩术、甚至被斥为异端的鲍敬言“无君论”残篇得以重见天日。每一次推进,都如履薄冰。
她曾以为,潜移默化的渗透,理性的光辉会自然驱散蒙昧。然而,她低估了旧秩序的顽固,更低估了新时代技术与社会变革带来的撕裂速度。蒸汽机的力量解放了生产力,也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财富集中和劳工阶层巨大的痛苦;帝国的铁轨无情地碾过草原牧场和部落神山,激起了激烈的反抗;报纸的出现打破了官方对信息的垄断,却也放大了社会的每一个脓疮。知识一旦被赋予独立思考的灵魂,便如脱缰的野马,不再满足于在规划好的跑道上奔驰,它要奔向辽阔却危险的原野,甚至要挣脱一切束缚!
“我们推开了潘多拉魔盒,” 她凝视着窗外风中摇曳的竹影,心中默念,“却忘了自己是否有力量掌控那飞出的灾厄与……希望。” 她播下的火种,已燃成燎原之势。这火焰能驱散黑暗,温暖人心,但也可能焚毁一切。而她现在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兰台书苑的静室中,做一个清醒而无力的旁观者,见证着历史的洪流奔涌向前。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位身着研究院青色常服的年轻助手走了进来,恭敬地呈上一份文件:“大学士,这是您调阅的关于西南僰道(今宜宾)部族冲突事件的原始奏报抄件及地方乡绅陈情书。”
蔡琰收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放下吧。” 西南的烽烟与长安的学潮,看似遥远,实则是帝国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同时响起的警报。她必须更加清醒地洞察,才能在未来可能的惊变中,为心中守护的“文明之火”,寻找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屏障。
长安大学的风暴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加汹涌的方式席卷了整个帝国。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笼罩皇城的薄雾,长安城仿佛被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大街小巷,报童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压倒了蒸汽车的轰鸣:
“号外!号外!长安大学千人集会!自由呼声震彻云霄!”
“《长安新声》特刊!嵇康舌战群儒,直斥礼教枷锁!”
“《商报》独家!工学院学生血泪控诉,帝国繁荣下的累累伤痕!”
《长安新声》的头版几乎被嵇康那清瘦而锐利的面孔占据,标题触目惊心:“自由之旗已在长安大学升起!嵇康:打破枷锁,方能迎来真正的文明复兴!” 内文详尽记录了昨日辩论的激烈场面和后续的学生诉求,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动性。
《帝国日报》的反应则代表了官方立场,措辞严厉而克制:“部分学子言论过激,悖逆纲常。大学堂乃治学育才圣地,非议政喧哗之市井。有司当严加整饬,导引正途。” 虽未点名,但矛头所指,昭然若揭。
而《镜报》——一份背景神秘、风格犀利、以敢于揭露内幕着称的小报,则在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题为《论“秩序”之惑》的匿名评论。文章没有直接评论大学事件,却引经据典,用极其冷峻的笔调剖析历史,指出历代王朝所谓维护“秩序”之刀锋,往往最先指向的便是思想的锋芒和底层民众的哀鸣。文笔老辣,观点刁钻,直指核心,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悄然递出。只有极少数知情者能从文中几个特定的典故引用和隐晦的措辞风格中,嗅到一丝属于“群星会”元老、那位早已退隐却仍如迷雾般笼罩某些领域的奇女子——貂蝉的独特气息。
舆论的狂潮彻底点燃了学生压抑已久的激情。辩论赛后第二天,长安大学拒绝复课!上千名学生拒绝进入教室和实验室,他们自发聚集在宽阔的“格致广场”上。没有严密的组织者,却形成了一种惊人的默契与声势。
嵇康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他并未激昂演说,只是盘膝坐在广场中央象征“格物致知”的青铜日晷基座上,膝上横置一张古琴。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此刻复杂心境的唯一出口。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琴弦,深沉、激越又带着无尽悲怆的《广陵散》古调缓缓流淌而出。琴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如同无形的磁场,将躁动的人群吸引、安抚,又凝聚成一种更为沉静而坚定的力量。
在他身旁,一幅巨大的白色布幔被高高悬挂在两棵参天古柏之间。上面是学生用浓墨写就的、力透纸背的诉求:
“一、开放报禁,废除预审,保障言论自由!”
“二、改革学制,增设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
“三、严查工厂压榨,立法保障劳工权益!”
“四、成立独立委员会,彻查西南边政!”
每一条,都像一把重锤,锤在帝国现行体制最敏感的神经上。学生们静默地围坐着,听着琴声,无人鼓噪,但那一张张年轻而执拗的面孔,那一片沉默的海洋,比任何喧嚣的呐喊都更具压迫感。有人低声吟诵着《诗经》中“硕鼠硕鼠”的句子,有人默默翻看着最新的报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息。教授们在远处观望,神色各异,担忧、同情、惶恐、愤怒兼而有之。校卫兵丁紧张地在外围巡视,却不敢轻易踏入这片沉默的“雷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帝国权力的核心。宣室殿内,气氛凝重如铁。曹叡高踞御座,冕旒的玉珠纹丝不动,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长安新声》的号外、大学掌院陈纪与祭酒孔融言辞恳切又忧心如焚的紧急奏报、以及一份来自秘阁(情报机构)的、记录着广场上学生具体诉求和人员动态的密件。
中书令华歆须发戟张,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此风断不可长!那嵇康妖言惑众,鼓动学子罢课静坐,公然提出如此悖逆要求,其心可诛!其行等同谋乱!当立即着令京兆尹,调集卫戍,驱散乱民,捉拿首恶嵇康一干人等!查封《长安新声》等煽动性报刊!否则,今日是长安大学,明日就可能是整个京师,届时国将不国!”
御史中丞陈群则眉头紧锁,他是三朝老臣,以持重着称:“华公之言虽峻急,然学子所求,亦非全无根由。报章监督,确可防微杜渐;劳工惨状,亦非空穴来风。一味弹压,恐激生大变,反令亲者痛仇者快,有损陛下仁德圣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德高望重之大臣亲赴大学,宣谕圣意,安抚劝导,晓之以理,明之以法,先平息事态,再图善后。”
两人的争论代表了朝堂上迅速分化的两种态度:强硬镇压派与怀柔疏导派。
曹叡沉默着。他的思维矩阵正以惊人的速度处理着海量信息:广场上学生静坐的图像分析(情绪稳定但意志坚决)、诉求条款的威胁等级评估(言论自由、学制改革属思想领域高危;劳工、边政涉及具体行政,可控性稍高)、秘阁关于部分学生私下串联与某些背景复杂人物(如那位《镜报》匿名评论作者)存在隐秘联系的碎片情报、强硬镇压可能导致帝国核心知识阶层离心离德的风险模型、怀柔策略可能被解读为软弱从而刺激各方反对势力更大胆的推演…… 无数条冰冷的逻辑链条在核心中交叉、碰撞、权衡。
最终,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争论,听不出喜怒:
“传旨。”
“一,命太常卿王朗、侍中钟繇,即刻前往长安大学,宣慰学子,令其即刻复课。朝廷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然聚众罢课,胁迫朝廷,断不可为!所有诉求,当依《基本法》所定程序,经咨议院议决,方为正途。令其好自为之。”
这是怀柔的姿态,将学生诉求引导入官方设定的“合法”渠道,但也是一种警告——你们的行动是“胁迫”,不被允许。
“二,”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棱坠地,“着京兆尹,调集精干吏员,彻查《长安新声》报馆!凡有刊载悖逆言论、煽动学潮、扰乱社稷者,无论主笔、东家、印工,一律锁拿下狱!所有未售报刊,即刻查封销毁!”
“三,命卫尉,加强长安大学四周警戒。无有司明文,任何校外闲杂人等,不得擅入!校内学子,亦不得再行聚集喧哗!”
“四,嵇康……”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有极短暂的停顿,“言行狂狷,煽惑学子,着即褫夺其太学博士衔,交由其乡梓州郡严加管束,非诏不得入京!”
旨意清晰而冷酷,如同精确切割的手术刀。既伸出了橄榄枝(王朗、钟繇的宣慰),也亮出了最锋利的铡刀(查报、驱逐嵇康)。更关键的是第三条——封锁大学。这意味着帝国最高学府,这座思想的灯塔,即将被武装力量包围,变成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廷议已毕,重臣领旨退出。偌大的宣室殿只剩下曹叡一人。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帝国心脏长安城繁华的轮廓。他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似乎投向了西北角那片此刻正被无形风暴笼罩的校园。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玻璃,发出极其轻微却规律的“叩、叩”声。
“思想……”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汇,如同面对一道无解的方程式,“野马乎?洪水乎?灯塔之火乎?覆舟之源乎?” 逻辑的推演或许能计算出最优解的路径,但人心的变量,永远是最难掌控的因子。他需要更清晰的态势图,需要看到那些年轻面孔在帝国意志面前最真实的反应,需要评估自己的决策会将这汹涌的思潮引向何方——是平息?是酝酿更大的风暴?还是……导向一个连他也无法预料的失控方向?
“备车。” 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对着无声出现在角落的侍从,“去兰台书苑。” 那里,或许有一位深谙历史兴衰、洞察人性幽微的“锚”,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提供一丝他此刻需要的、超越冰冷计算的启示。
兰台书苑依旧静谧。然而,这静谧之下,涌动着比长安大学广场更深沉、更危险的暗流。
在书苑深处,一个连许多资深研究员都未必知晓的角落,有一扇沉重的、包裹着铜皮的大门。门楣上挂着小小的匾额:“秘阁·丙字叁号库”。这里存放的,并非普通的古籍档案,而是研究院经过初步筛选、被认为内容敏感、需“审慎待之”甚至可能永久封存的文献。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气窗透下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排列整齐的高大柏木架子上,卷轴、簿册、信札堆积如山,散发着陈年纸张和防蛀药草的混合气味。
年轻的档案令史张华,此刻正站在一架梯子的顶端,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最上层架子边缘一堆明显被遗忘许久的卷宗。他身材颀长,面容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新配的玳瑁边水晶眼镜,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文弱,唯有镜片后那双眼睛,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专注。他是蔡琰近年来颇为赏识的后辈,因其心思缜密、治学严谨,被特许进入这些核心库房参与编目工作。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他吹掉卷宗上厚厚的积尘,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辨认着卷册侧面模糊的题签墨迹:“……僰道夷情实录……舆图考……” 这正是蔡琰大学士前日特意调阅过的那批关于西南冲突的原始材料。张华心中一动,按照规程,被大学士调阅过的档案,需及时归位并做详细记录。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下,准备搬回原位。
就在移动其中一捆格外沉重、似乎还夹着硬物的卷轴时,“啪嗒”一声轻响,一个东西从卷轴中滑落出来,掉在梯子下方的阴影里。
张华心头一跳,连忙爬下梯子,蹲下身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约莫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他将其拾起,拂去灰尘,凑到窗前光线稍亮处。
那是一个样式极其古怪的扁平匣子!非金非木非玉,触手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润中带着奇异冰冷的材质。匣子通体暗沉,边缘光滑圆润,正面是一块通透明亮如水晶的板面(张华不知道那叫玻璃),板面下方有几个极其微小、排列规则的凸起(按键),其中一个凸起的中央,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令人莫名心悸的符号:一个被斜线贯穿的圆圈(禁止符号 ?)。
更让他惊疑不定的是,在匣子背面靠近边缘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标记:那是一颗燃烧的星辰,星辰中央,是一个古朴的篆文“火”字!这标记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气息。这绝非帝国任何官方机构或已知秘密组织的印记!
“星火?” 张华心中猛地一凛。这个词,他似乎在蔡大学士偶尔失神的低语中,或在某份古老得字迹都模糊的残卷夹批里,极其隐晦地瞥见过。当时只觉是虚无缥缈的传说或某种古老的占星术语。可眼前这冰冷的实物……难道是“星火”的某件器物?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批关于西南冲突的档案里?是谁放进去的?里面藏着什么?那个被划掉的圆圈又代表什么?无数个问号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看向库房紧闭的厚重铜门,门外寂静无声。一种混合着发现秘密的激动与触及未知禁忌的强烈不安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一丝微颤,下意识地按向了那个刻着斜线圆圈的凸起……
长安大学,格致广场。正午的阳光有些灼热。王朗和钟繇的车驾终于出现在紧闭的大学侧门外。两位朝廷重臣在侍卫簇拥下,面色凝重地穿过被卫尉士兵严密把守的通道,步入广场。学生们依旧静坐,嵇康的琴声早已停止,广场上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代表着帝国最高意志的使者身上。
王朗清了清嗓子,展开明黄色的绢旨,用庄重而洪亮的声音宣读皇帝的旨意。当读到“即刻复课”、“所有诉求当依《基本法》程序议决”时,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带着一丝期望,但更多的是怀疑。当最后读到“嵇康褫夺博士衔,交由乡梓管束”时,广场上骤然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声浪!
“无耻!”
“凭什么驱逐嵇先生?”
“这是封口!是报复!”
“我们不走!嵇先生不走!”
群情激愤。静坐的秩序瞬间被打破,学生们激动地站起身,向前涌去。卫尉士兵紧张地举起长戟,组成人墙,金属摩擦声刺耳。
王朗和钟繇脸色发白,连声高呼:“肃静!肃静!此乃圣谕!尔等休得放肆!” 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里。
嵇康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面对着指向他的冰冷戟尖。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和决绝。他没有看王朗和钟繇,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庞,然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探手入怀!
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卫兵的极度警惕,数支长戟瞬间抵得更近,几乎要触碰他的衣襟!气氛骤然绷紧到极致!
然而,嵇康掏出的,并非什么利器。是那块包裹在柔软鹿皮中的冰冷电子表盘。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像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又像捧着一份沉重的嘱托。隔着鹿皮,他再次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似乎不再是完全的静止?他无法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低头,凝视着表盘上那永恒不变的“0:00”,对着空气,也像对着在场的所有人,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近乎梦呓般的声音低语:“先生,您看到了吗?您当年交给我的‘星火’……它……似乎并未永远沉寂?这狂飙的思潮,这帝国的桎梏……是否就是您预言中,‘复动’必将响起的时代前奏?” 他抬起头,眼神异常明亮,越过士兵的戟尖,望向高远的天空,仿佛那里有答案。
与此同时,兰台书苑,丙字叁号库房内。
张华的手指,终于带着巨大的决心和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重重按下了那个刻着斜线圆圈的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开启声在寂静的库房中响起。紧接着,那古怪匣子正面的水晶板面,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
刺眼的光芒瞬间爆发,映亮了张华惊愕的面孔和库房中堆积的古老卷宗!那并非烛火或油灯的光芒,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非自然的光!光芒闪烁了一下,稳定下来,在水晶板面上,清晰地显现出几个排列奇特的方块字图形(像素风格的启动界面)和一个不断跳动的、细小的沙漏标记(加载图标)!
匣子内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如同无数细小蜂群振翅般的“嗡嗡”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档案库房里,显得无比诡异而……充满一种来自异度空间的恐怖生命力!
张华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拿着这突然“活”过来的神秘匣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镜都差点滑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它启动了!被自己按动了!它会带来什么?
他猛地抬头看向库房那扇厚重的铜门,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闪电般掠过心头:这库房,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吗?那开启时轻微的“咔哒”声,这突然亮起的诡异光芒,还有这“嗡嗡”的异响……门外的人,会不会已经察觉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那最深的恐惧——
“笃…笃笃!”
清晰的叩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突兀地在死寂的库房外响起!不轻不重,正好三下。像冰冷的鼓点,敲在张华骤然停滞的心脏上!
门外是谁?是循例巡查的守卫?还是……早已等待这一刻的、某些深藏不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