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同一头饥饿的冰原狼,在营地稀疏的帐篷间穿梭、咆哮。夜色早已深沉,但战争的阴影驱散了所有人的睡意。篝火被狂风压制得只能发出暗红色的光,将士卒们裹在厚重毛皮下的身影拉扯成摇曳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焦香、皮革的腥膻、劣质麦酒的酸气,以及一种更深层、更不易察觉的,名为“恐惧”的冰冷气息。
李易铭从赫莉本那顶简陋得近乎侮辱的帐篷里走出来,寒风立刻灌满他的斗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寒冷并非完全来自外界的低温,更多的是源于刚才那场对话带来的心理冲击。他抬起头,纳迦罗斯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星辰如碎钻般铺满天鹅绒似的苍穹,冷冽而遥远,漠然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无论是王者、女祭司,还是即将被碾碎的蝼蚁。
他刚刚听完了一个传奇的陨落。赫莉本,那个曾经的名字能让整个纳迦罗斯的孩童止啼,那个以鲜血沐浴、以杀戮为祷文的凯恩大主祭,如今只是一个蜷缩在冰冷毛毡里的枯槁老妪。她用一种混杂着刻骨仇恨与无尽疲惫的沙哑嗓音,讲述了莫拉丝的背叛,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如何剥夺了她的力量、她的美貌、她的地位,以及她作为凯恩选民的一切荣耀。
李易铭心中的仇恨之火,在听到这一切后,反而奇异地平息了许多。他曾恨她,恨她将年幼的自己放逐到那片绝望的地下海,那份恨意是他前半生无数个噩梦的源头。但此刻,看着那个被岁月与背叛双重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影,他发现那份恨意是如此的遥远。眼前的赫莉本,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美艳而残忍的神只化身,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的巨轮碾过的受害者。
他们共同的敌人,莫拉丝,如同一座巨大的山脉,横亘在两人之间,让过去那些私人恩怨显得渺小,甚至有些可笑。
他本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他得到了需要的信息,确认了赫莉本的立场。他准备离开,去安排营地明天的行程,去思考如何在这场席卷北方的战争中,为自己和追随者们谋得一线生机。
“等等。”
那个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属于昔日鲜血女祭司的最后一点余威。
李易铭停下脚步,转过身。篝火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帐篷的入口,他只能看到赫莉本坐在阴影里的一团模糊轮廓。她似乎挣扎着调整了一下坐姿,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
“还有一件事,”赫莉本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我……需要感谢你。”
李易铭的眉毛猛地一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感谢?从赫莉本的嘴里说出这个词,比听到一头黑龙开口吟诵精灵诗篇还要荒谬。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这是某种恶毒的诅咒?还是一个包裹着糖衣的陷阱?在黑暗精灵的社会中,“感谢”这个词往往比“仇恨”更需要仔细分辨其背后的真实意图。
他沉默着,等待下文,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手弩的冰冷机括。
“你很困惑。”赫莉本似乎“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那笑声听起来像夜枭的哀鸣。“这很正常。在我漫长得令人作呕的一生中,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词,除了吾主凯恩。而他,从不需要凡人的感谢,只需要鲜血和祭品。”
帐篷内的阴影动了一下,赫莉本似乎向前挪了挪,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终于从黑暗中浮现,被火光映照得沟壑分明。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如同黑曜石般明亮、能轻易点燃男人欲望或恐惧的眸子,如今浑浊不堪,深陷在眼窝里,但此刻,那片浑浊的深处却透出一丝奇异的光。
“我一生都在与目光打交道,”她缓缓说道,仿佛在回忆一件无比久远的事情。“当我还是个年轻的舞者时,那些贵族的目光是贪婪的,像饥饿的野狗;当我成为凯恩的祭司,他们的目光变成了敬畏,充满了恐惧和祈求;当我的地位越来越高,男人们看着我,目光里只有赤裸裸的欲望、无法掩饰的野心,以及对权力的渴望。他们看着我的身体,想的是如何通过征服它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他们看着我的脸,想的是如何利用我的美貌来巩固他们的地位。甚至那些女祭司,她们看着我,眼神里是嫉妒、是模仿、是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算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每一个看着我的人,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把刀,一把尺,一件工具。他们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神只的恩宠、一夜的欢愉、政治的盟约,或是死亡的解脱。我的身体,我的容貌,我的力量,都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筹码。从未有人……只是单纯地‘看’着我。”
李易铭静静地听着,心中的警惕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他仿佛能透过这老妪干瘪的躯壳,看到那个曾经站在权力与血腥巅峰的身影,她是如此的强大,却又如此的孤独。
“直到那天,”赫莉本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许多年前海格之厅的那个血腥祭典上。“血池,圣殿,凯恩的神像在上方俯瞰。我完成了仪式,从粘稠温热的鲜血中起身。那是我力量最鼎盛,容貌最完美的时刻。我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那些目光一如既往,充满了复杂的欲望和功利。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甚至享受着它。它是我权力的证明。”
“但是,在那一天,我察觉到了一道不一样的目光。”
李易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那个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童年场景,如同被施了咒的画卷,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展开。
“那道目光来自阴影之中,来自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赫莉本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尖刻,反而带上了一丝梦呓般的迷离。“它很微弱,充满了恐惧,却又无比的专注。那是一个孩子的目光。一个男孩。”
她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李易铭,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灵魂与记忆中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在那道目光里,没有欲望,没有野心,没有祈求,也没有算计。只有……最纯粹的东西。”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是‘欣赏’。不,甚至不是欣赏,是‘目睹’。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看到日出,第一次看到风暴,第一次看到神迹。那是一种被巨大、美丽而又恐怖的事物完全攫住所产生的敬畏与惊叹。在那一刻,在那个男孩的眼中,我不是鲜血女祭司赫莉本,不是权力的化身,不是欲望的对象。我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由鲜血与美丽构成的画。一幕神圣而恐怖的奇景。”
李易铭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是的,他当时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尿出来。但赫莉本说得没错。当她从血池中站起,赤裸的身体上挂着粘稠的血珠,在祭坛的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是一种超越了伦理、道德和恐惧的视觉冲击。他没有去想这个女人是谁,她有多残忍,或者她的身体有多么诱人。他只是被眼前的“景象”本身给震撼了。那是他贫瘠的童年中,所见过的最华美、最恐怖、也最深刻的一幕。
“你知道吗。”赫莉本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第一次叫出了这个称谓,但其中没有了嘲讽,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我被莫拉丝夺走一切,变成这副鬼样子之后,在我被那些曾经对我摇尾乞怜的人唾弃、遗忘之后,在我每天夜里被蚀骨的痛苦和衰老折磨得无法入睡时……我偶尔会想起那道目光。”
“所有那些曾经觊觎我、崇拜我、畏惧我的目光,都随着我的美貌和力量一起烟消云散了。它们是如此的廉价和虚伪。它们追逐的从来不是我,只是我所拥有的东西。”她的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但那道目光……那个男孩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惊叹,却留了下来。因为它所‘看’到的,是那个瞬间的我本身,是那份美丽与恐怖的极致融合,是一件永恒的艺术品。它不因我后来的遭遇而有任何减损。”
“所以,我要感谢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浑浊的眼球里,竟然反射出了一点点篝火的微光,仿佛两颗即将燃尽的余烬。“在你那双纯粹的眼睛里,我曾经作为一件‘完美的作品’存在过。这份记忆,在这被遗忘的、腐烂的岁月里,成了一种……奇异的慰藉。它提醒我,赫莉本,不仅仅是一个被篡夺了权位的失败者,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巫婆。我曾经……真的‘美’过。”
风声在这一刻似乎也静止了。
李易铭站在那里,久久无言。他感觉自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一生都在算计、战斗、求生,他理解权力、背叛、忠诚和利益。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童年时一次无意的窥视,一个充满了恐惧和好奇的眼神,竟然会在多年之后,以这样一种方式,成为一个传奇女祭司在生命尽头唯一的精神慰藉。
这太荒谬了,也太……真实了。
真实得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妪,在剥离了所有神话和传说的外衣后,也终究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己的骄傲、虚荣、痛苦和记忆的,活生生的个体。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他看着赫莉本那张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的脸,过去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感。有同情,有理解,甚至有一丝……敬意。不是对鲜血女祭司的敬意,而是对一个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依旧能从记忆的碎片里寻找到一丝光芒,并以此为支撑活下去的灵魂的敬意。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接受你的感谢。”
他没有说“不用谢”,也没有说任何客套的话。他知道,对于此刻的赫莉本而言,这份感谢是她献祭了所有自尊和骄傲后,才说出口的祭品。轻慢地对待它,本身就是一种侮辱。他能做的,就是郑重地收下这份沉重得超乎想象的“礼物”。
赫莉本似乎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垮了下来,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重新缩回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句疲惫的话语。
“去吧。明天还要赶路。纳迦隆德……不会让我们轻松的。”
李易铭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对方可能看不见。他转身,没有再回头,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片区域。
他走回自己的主帐,沿途经过那些枕戈待旦的士兵。德库拉女巫团的成员们眼神警惕,像一群蛰伏的雌豹;暮光姐妹的追随者们则在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林地歌谣,安抚着坐骑和战兽;阿丽莎的亲卫们正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刃,铠甲的甲片在火光下反射着冷酷的光。
一切都和刚才一样,营地依旧是那个充满了紧张和萧杀之气的军营。
但李易铭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和赫莉本之间那道名为“仇恨”的深渊,被一座名为“理解”的脆弱桥梁连接了起来。这座桥或许并不坚固,甚至随时可能在未来的风暴中崩塌,但它确实存在了。
他掀开帐篷的门帘,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阿丽莎、奈丝特拉和阿洛涵都在里面,她们看到他进来,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谈完了?”阿丽莎站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葡萄酒。
“嗯,谈完了。”李易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看着眼前的三位伴侣,她们是如此的美丽、强大、充满生机。她们的目光中,有爱意,有信赖,有并肩作战的决心。这是他如今所拥有的,是他力量的源泉。
而就在刚才,他从另一个女人那里,收到了来自过去的“馈赠”。那份馈赠让他明白,一个人的目光,可以成为刺伤别人的利刃,也可以成为温暖别人余生的星火。
或许,这才是比任何魔法和武力都更深刻的力量。
他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传令下去,”他对阿丽莎说,“明天天一亮,全速前进。我们去纳迦隆德,去见识一下那位血腥女王,也去……会一会巫王的母亲。”
他要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战争,也要去面对那个制造了赫莉本悲剧的始作俑者。而这一次,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冰冷的战略和利益交换,还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人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