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居彻底变了一番模样。
昔日带着烟火气的朴素客栈,如今雕梁画栋,陈设精雅,连廊下悬挂的灯笼都换成了精致的琉璃宫灯,晕开一片柔和却疏离的光,如周围那几间铺子显得格格不入。大堂里终日燃着名贵的熏香,取代了以往饭菜和酒水的混合气味。安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刘掌柜和几个伙计轻手轻脚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杯盏相碰的清脆声音。
林青阳和沈孤雁被刘掌柜引着,参观了他们“新”的住处。三楼整层都被打通并重新规划,成了他们专属的区域。除了各自宽敞明亮、陈设奢华的卧房,还有独立的书房、静室,甚至一间配备了药浴桶和各类练功辅助器具的小型练功房。推开窗,便能将后面那片精心打理过的小湖景致尽收眼底,湖心果然已开始动工搭建一座水阁。
“林公子,沈姑娘,您二位看看,可还缺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王掌柜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孤雁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挺拔矫健的身姿。她环视着这过于华丽的居所,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摆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点了点头:“有劳。”
林青阳心中那份不适感愈发强烈。这地方好则好矣,却将他与楼下那条鲜活热闹的街道隔绝开来。他看了一眼沈孤雁,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心下稍安,却又涌起另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自从两年前两人结伴逃亡,一路风餐露宿,相依为命,到了白溪城后,因囊中羞涩,也一直是租住在一间客房里。最初是沈孤雁睡床,林青阳打地铺,后来熟悉了,偶尔也会因天气寒冷或疲惫至极,在和衣而卧的前提下,分别用两张床铺,中间隔着明显的界限,倒也相安无事。彼此是落难同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那份情谊在艰难困苦中显得纯粹而牢固。
可如今,环境骤变。这宽敞的、各自独立的卧房,像一道无声的界限,横亘在了他们之间。林青阳忽然意识到,沈孤雁不仅仅是那个可以并肩作战、默契无间的伙伴,她更是一个妙龄女子,自己与她这般长久同处一室,于礼数上,确实有些不妥了。以往是条件所限,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既然有了条件……
晚饭是刘掌柜命人精心准备的,菜式精致,味道上乘,摆了满满一桌。两人默默吃着,气氛有些异样的沉默,与往日在小桌上分享简单饭菜时的随意说笑截然不同。
吃完饭,伙计撤下餐席,奉上香茗。林青阳捧着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几次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沈孤雁,欲言又止。
沈孤雁何等敏锐,早已察觉他的异常,放下茶杯,清冽的目光直直看向他:“青阳,你似有心事?”
林青阳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雁姐……你看,如今这地方也宽敞了,卧房也备了两间……我们……”他顿了顿,感觉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我们是否……分开住更为妥当些?毕竟……你……”
他本想说“你毕竟是女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直白唐突,便含糊了过去。
然而,沈孤雁却听明白了。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冷冽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敢置信,随即,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
分开住?
他要跟她分房睡?
这两年来,他们不是一直这样过来的吗?从北到南,千里奔逃,多少次在破庙、荒野、甚至荒郊野岭的守林人小屋里相互倚靠着度过寒冷的夜晚?到了这白溪城,在那间小小的客房里,虽然简陋,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类似“家”的安稳。有他在隔壁呼吸平稳地沉睡,她才能放下时刻紧绷的神经,获得真正的休息。
现在,就因为换了这华丽宽敞的屋子,他就要把她推开?
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惯常的冷静。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盯着林青阳,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生硬:“有何不妥?我觉得甚好!这半年不都是如此过来的?莫非林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觉得与我这般江湖女子同处一室,辱没了你天人传人的身份?”
这话说得极重
林青阳完全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间懵了,急忙解释道:“雁姐,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毕竟是女子,名声要紧,以往是条件所限,如今既然……”
“名声?”沈孤雁轻笑一声,打断他,“我沈孤雁自父亲蒙难那日起,便不在乎什么名声了!一路逃亡,刀光剑影都闯过来了,还在乎这个?林公子若是觉得不便,直说便是,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罢,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林青阳那错愕又无辜的脸,径直走向分配给她的那间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留下林青阳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满心茫然和无措。他……他说错什么了?他只是为她着想啊?为何她会如此生气?女子不都是在乎清誉的吗?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
这一夜,两人隔着一道墙,各自无眠。
林青阳躺在柔软宽敞的新床上,却辗转反侧,耳边反复回响着沈孤雁那带着怒意的话语。他想不通,明明是好意,为何会换来这样的结果。难道……他真的做错了?
而隔壁房间的沈孤雁,和衣躺在同样舒适却感觉冰冷陌生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怒火渐渐平息后,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丝……慌乱。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同住不妥吗?好像……又不全是。那是一种被划清界限、被推开、被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恐慌和失落。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心烦意乱,无法安枕。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之间虽未爆发过争吵,但也显得有些冷淡。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不说话。吃饭时沉默相对,偶尔在廊下遇见,沈孤雁也像是逃一样主动离去,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除了练功时两人交流几句心得之外再无多的言语。林青阳几次想开口缓和,都被她那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息给堵了回去,只得暗自苦恼。
这僵局,直到李铁匠一家的到来才被打破。
那日下午,李铁匠带着石头和两个徒弟,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样式较为老旧的单人床和一张结实的书案来到了流水居门口。
刘掌柜一看这阵仗,尤其是那略显陈旧的家具,眉头就皱了起来,上前阻拦:“哎,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这儿不……”
话未说完,就被李铁匠的大嗓门打断:“俺找林相公!哦,还有沈姑娘!这是俺之前答应给他们打的家具,用的都是好料子,结实耐用!”他嗓门洪亮,引得路过的街坊都看了过来。
林青阳和沈孤雁在楼上练功时听到动静,结束吐纳都走了出来。
看到李铁匠和他带来的家具,林青阳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他何李铁匠一家闲聊时曾随口提过,等富裕下来,想打个结实点的书案和卧床,没想到李铁匠一直记着,还真的打好了送过来。
沈孤雁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做工不算精细,却透着扎实厚重的家具上,冰冷的脸色微微松动。
刘掌柜还想说什么,林青阳已经快步走下楼梯,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迎了上去:“李大叔!您还真给打来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李铁匠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那书案,“答应你的事儿,俺老李还能忘了?别看样式老,保证比你屋里那些花架子用得住!”他说着,目光瞟了一眼客栈里那些精致的摆设,意思不言而喻。
他又看向站在楼梯口的沈孤雁,招呼道:“沈姑娘,你也来看看!这床给你放屋里,你俩商量谁睡都成!”
沈孤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那打磨得光滑的木质表面,感受到那份质朴的坚实,心中某处柔软被轻轻触动。这来自市井的、带着烟火气的善意,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她心头的一些郁结。
林青阳看着沈孤雁缓和的神色,心中一动,连忙对王掌柜道:刘掌柜,麻烦让人把这两件家具抬到我房里去。”他指的,是他那间卧房。李石头心想现在林大哥终于有了新床睡不用打地铺了,又是孩童心性便脱口而出:“哎林大哥,现在你有了我爹打造的床,终于不用打地铺啦!”
林青阳张了张嘴,不好意思说他已与沈孤雁“分居”的事情,见沈孤雁也未言语,打了个哈哈就算过去了。
刘掌柜张了张嘴,看着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家具,又看看林青阳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应了声“是”,指挥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抬了上去。
家具安置好,李铁匠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些使用要注意的地方,又聊了些家长里短,这才带着徒弟和石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似乎冲淡了不少。林青阳看着站在他房内,打量着那新添的书案的沈孤雁,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歉意和试探:“雁姐……那天,是我考虑不周,言语不当。我并非要与你划清界限,只是……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若觉得分开住不习惯,正好李大叔又送来一张床。那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沈孤雁转过身,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懊恼和真诚,心头那点残余的怒气也终于消散了。她其实也知道,林青阳本意是好的,只是她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和莫名其妙。她温和“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不算道歉的道歉,低声道:“抱歉..青阳,是我自己反应太激烈了。这床...挺好的。”
这便是和好的信号了。
林青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此时,他掌心桃花枝莫名有所感应,不向以往那般微微发热,而是将要显化印记一般,林青阳一惊,面上却不懂声色,与沈孤雁暂且道别,练功去了。
练功房内,那桃花枝的异动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在林青阳担心是否它会一直这样下去时,一股清冽真气从掌心传来,逐渐流向全身。那竟然是最为精纯的青冥真气!林青阳大惊,这些年来桃花枝虽偶有异动,但像今日这般展露神异倒是头一遭。但,这是因为什么呢?林青阳心下疑惑,但也容不得他多想,随着产出的青冥真气越来越多,他需要用全部的心神之力进行引导。两个时辰后,他结束修炼,而修为已经来到武道一流巅峰之境。
当晚,沈孤雁便抱着自己的行李,回到了林青阳的卧房。见到林青阳竟然已一流巅峰吃了一惊,但知道他另有奇遇也就恭喜了一番,未作太大反应。
房间足够大,林青阳让人将那张李铁匠打造的卧床摆在窗边,自己睡。而那张华丽的大床,则依旧留给沈孤雁。中间用一道屏风象征性地隔开,仿佛回到了白溪城最初的那段时光。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沈孤雁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鼻尖萦绕着房间里熟悉的、属于林青阳的淡淡墨香和阳光味道,还有那新家具带来的、微涩的木料气息。多日来萦绕心头的烦躁和不安,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她侧过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扇屏风,看到后面那个沉睡的身影。
就是这个人。
从桑青城初见时那个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林家公子,到一路逃亡中迅速成长、坚韧不拔的同伴,再到如今名动天下的天人传人。他变了,似乎又没变。依旧温和,依旧会在她练功受伤时,笨拙地递上伤药;依旧会在她想起父亲时,默默陪在身边;依旧会因为街坊邻居的一点善意而真心喜悦。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变得如此不可或缺?
是那次在云雾山,他为救李铁匠冒险采药,差点跌落悬崖,她心急如焚赶去,看到他安然无恙时,那瞬间涌起的、远超同伴关怀的悸动?
还是更早,在那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每一次他将找到的有限的食物和水先递给她时?每一次在危险来临,他一次次与她并肩作战?
亦或是在接天峰顶,他力压天下年轻一辈英杰成为天人传人的睥睨?
屏风后传来林青阳翻身时轻微的窸窣声,以及一声无意识的、模糊的梦呓。
沈孤雁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滚烫。
一个她从未深思,或者说一直刻意忽略的念头,在这一刻,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无比清晰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她,似乎是喜欢上他了。
不是对同伴的依赖,而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带着羞涩、悸动、甚至独占欲的喜欢。莫名的,她又想起了那些大姨大神给林青阳介绍姑娘时她心中翻涌的情感。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一僵,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幸好夜色深沉,无人得见。
然而,下一秒,现实的冰冷便如同冷水浇头。
她想起父亲沈啸天与林文渊伯父当年的约定,是“照拂对方后人”。林伯父待她如亲女,青阳待她如亲姐……这其中,他心中可曾有过半分男女之情的考量?
她又想起,自己比林青阳还年长一岁。寻常人家议亲,多是男子年长,她这般……
更何况,她大仇未报,身如浮萍,前途未卜,纵然之后突破到了武道宗师又如何。而他是前途无量的天人传人,未来注定光芒万丈。自己这般心思,是否……太过奢望和不自量力?
“不行……”她在心里无声地告诫自己,“沈孤雁,你怎可生出如此妄念?他是林青阳,是伯父的儿子,是你的同伴……仅此而已。”
可那屏风后安稳的呼吸声,却像是最温柔的蛊惑,让她无法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