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扎进泥土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不是疼,是慌。像刚学步的孩子踩着冰面滑倒,明明伸手能抓到旁边的栏杆,指尖却只擦过一片冰凉的慌。
我低头盯着那半截斜插在地上的剑。阳光斜斜地打在剑柄上,深蓝色布条缠着的地方,干涸的血迹泛着层油腻腻的光,像肉块搁久了渗出的油脂。怀里的肉包子早凉透了,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油腻透过布衫渗进来,在胸口洇出一小片黏糊糊的湿痕。我就那么站着,左脚踩在青石板边缘,右脚陷进路边的软泥里,背后的风一阵急一阵缓地推搡着,像是催我快点捡剑,又像是等着看我站不稳摔个跟头。
深吸一口气,我弯下腰,五指扣住剑柄。这次没急着拔,拇指先蹭了蹭那层血痂。硬得像块风干的漆皮,边缘却带着点细碎的粉末,蹭的时候簌簌往下掉。可就在指尖划过的瞬间,那暗褐色的血迹竟极淡地亮了一下——不是光,更像烧到尽头的灰烬里,突然迸出的一点火星,晃了晃就灭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细想,手腕一使力,剑“铮”地出鞘。剑身带起的尘土在阳光里打着旋,慢悠悠地飘,像谁撒了把碎金。
胸口的玉佩跟着震了半下,力道很轻,却稳得像敲在石台上的木槌,笃笃地,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
我转身朝北走,再没回头看竹舍。脚下的落叶被踩得“咔嚓”响,干枯的叶脉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山路陡得厉害,每走一步,腿肚子都突突地跳,像揣了只兔子。我得时不时扶着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子,树皮粗糙得磨手,沾了层清晨的露水,冰凉凉地渗进掌心。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我直眯眼,眼前的路都晃成了一片模糊的绿。喉咙里像塞了团干棉花,喘口气都带着疼,可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不能被他们抢了先。
爬到山顶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呜呜地灌进领口,差点把我掀个趔趄。我赶紧扶住块风蚀岩,那石头被吹得冰凉,表面坑坑洼洼的,像张饱经风霜的脸。站稳了才发现,手心被硌出了几道红印。往血溪宗的方向望,那边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黑压压的林子趴在山坳里,像头蜷着的巨兽,连天上的云都被染得发灰,低低地压在树梢上。我咬紧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意顺着胳膊爬上来,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你们要碎片?”我对着风喊,声音刚出口就被吹散了,细得像根棉线,“我必须要在你们之前拿到。”
胸口的玉佩突然烫起来。不是火烧火燎的疼,是像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铜钱,隔着布衫都能感觉到那股热,烫得人心里发紧,却又清醒。我解开衣襟,把它掏出来。阳光照在玉面上,原本温润的乳白色突然变得半透明,一道头发丝细的纹路慢慢浮出来,像活了似的,顺着玉面游走,很快织成一张小小的地图——线条是淡金色的,清清楚楚地指向灵溪宗禁地深处,只有一个标记是模糊的,像滴被水晕开的墨,轮廓糊成一团。
我盯着那模糊处皱眉,换了好几个角度,它还是那副不清不楚的样子。是陷阱?还是藏着什么关键?心里打了个突,可眼下显然没功夫琢磨。
“你真要去?”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被风吹得有点散。
我没回头,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那脚步声很轻,落脚时特意放得缓,带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着什么似的。我认得这气息——灵溪宗内门弟子苏瑶。
她站在我左边三步远的地方,风把她的发梢吹得乱飘,几缕贴在脸颊上,沾了点细汗。我盯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只是握剑的手指紧了紧。她眼里没躲闪,也没解释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不是血影身上的腥甜,是种特殊的药香,混着铁锈和陈年木头的味道,上次在断魂谷,血影掠过我身边时,我闻到过一模一样的味。
但我没说破。
我现在这状态,别说闯禁地,怕是遇上个低阶妖兽都得栽。确实需要帮手。
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苏瑶明显松了口气,肩膀往下垮了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东西。她从袖里摸出个白瓷瓶,递过来:“这个你拿着。”瓶身细腻光滑,在阳光下泛着点淡淡的釉光,“不是别的,是我自己炼的回气丹,性子温和,补灵力的,不伤经脉。”
我没接,看着她问:“为什么帮我?”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嘴角弯起个浅弧,带着点无奈:“试炼那天,你掉进猎人挖的陷阱里,那么深的坑,别人都觉得你肯定放弃了,只有我蹲在边上看见,你正用指甲抠着坑壁的石头缝,一下下往上挪。那时候我就想,这人看着软,骨头倒是硬的。”
我沉默了会儿,伸手接过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瓶身被摩挲得很光滑,像块把玩了多年的玉。
她没再多说,就站在我旁边,一起望着禁地方向。那边的林子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去,墨绿的树顶在风里晃,像片翻涌的浪。
我低头看玉佩,地图上的金线依旧清晰,可那个模糊的标记,好像比刚才更淡了些,边缘都快融进玉色里,像随时会消失。
苏瑶忽然开口:“你没想过吗?为什么偏偏是你拿到了这块碎片?”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昨天夜里就开始问自己了。
她也没等我回应,接着说:“或许,从来就不是偶然。”
话音刚落,我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竖了起来——像被毒蛇盯上了,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骨缝往里钻,黏糊糊的,甩都甩不掉。我猛地转头,目光扫过周围的风蚀岩、枯树桩、还有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茅草,什么都没有。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还在,像有双眼睛,正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们。
苏瑶也皱起眉,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匕上,指尖泛白。
我没动,只是把玉佩攥得更紧了。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渗进来,它还在跳,节奏却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稳稳的笃笃声,而是急促的、乱了拍子的震颤,像受惊的兔子在怀里乱撞。
下一秒,一声极轻的“咔哒”响钻进耳朵。
低头一看,剑柄上的血迹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细缝,一道暗红的液体正顺着缝往外渗,很慢,像眼泪似的,在剑尖悬成一小滴,晃晃悠悠的,迟迟不肯落下。阳光照在那滴血上,泛着点妖异的红光,像淬了毒。
风突然停了。
连树叶都不响了。
只有那滴血,在剑尖悬着,明明灭灭地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