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意义非凡,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是宗族伦理的头等大事。
他平时把人家姑娘拘在身边也就算了,总不能大过年的,还拘着不让人家回本家去祭祖守岁吧?
何况听方才她们主仆的对话,显然是史家那边已经正式派了人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湘云回去了,只不过是这丫头自个儿耍赖,怎么都不肯走罢了。
他这安林侯,总不能真个儿跑到史家去,说“你家姑娘归我了,过年也不回去了”吧?
见林珂沉吟不语,只是微微蹙着眉,湘云那双才刚亮起来的眸子,便又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她那股子泼辣劲儿也泄了,只觉得满心的委屈。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倒回了床上,拿被角蒙住了脸,“我早该知道的......”
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带着几分鼻音:“珂哥哥你压根儿就不想我留下......指不定,还巴不得我早些走,嫌我在这儿闹腾,碍了你的眼呢。”
“没办法......”她越说越是伤心,竟是真的带上了几分哭腔,“谁叫我不似林姐姐那样聪慧灵秀,出口成章,又能帮着你管家理事......又不如宝姐姐那样贤淑端庄,稳重大方,人人都夸呢?”
“我就是个......就是个没人要的野丫头......婶娘她们不疼我,如今......如今连你也要赶我走了......”
“......”
原来你也知道啊!那还不向你林姐姐、宝姐姐她们学学?!
林珂听着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没办法,这眼瞧着,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出来,这丫头只怕是真要缠着他不放的。
林珂只得无奈地上前几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柔声道:“云儿,你这说的又是什么傻话?不拘是我,还是你宝姐姐,在这种事儿上,又岂是能做得了主的?”
“那是你史家的长辈发了话,是人伦规矩。我们做小辈的,如何能硬拦着?那岂不是陷你于不孝了?”
眼见着湘云在被子里扭动了一下,似是还要反驳,林珂忙抛出了早就想好的法子:
“不过......你若当真是这般不想回去,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你倒不如......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被子里的动静停住了。
“正是。”林珂笑道,“你想想,这府里头,乃至推及到你史家那边,真正能一言九鼎,让你那两位婶娘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的,除了老太太还有谁?”
“只要她老人家发了话,金口玉言,说是心疼你,要留你在这园子里一道儿过年,热闹热闹。你猜,你那婶娘她们,是敢来荣国府要人呢,还是不敢?”
话音刚落,那被子呼啦一下便被掀开了!
史湘云一骨碌坐了起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眼中满是惊喜,恍然大悟道:“是了!哎呀!我怎么就把姑奶奶给忘了!”
都怪这作者好久没提到贾母,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湘云猛地一拍床沿:“对啊!只要姑奶奶开口,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她顿时欢喜得什么似的,方才那股子愁云惨雾一扫而空,立刻便翻身下床,也顾不得只穿着中衣,赤着脚便跳到了林珂面前,仰着小脸,眉开眼笑道:
“嘿嘿!我就知道!珂哥哥心里还是舍不得我的嘛!这般主动地替我出谋划策,可比那什么劳什子宝姐姐有用多啦!”
她又得意地冲着翠缕一扬下巴:“翠缕!这回算你大功一件!若不是你把珂哥哥给撞来了,我还想不到这茬儿呢!”
林珂:“......”
他看着这瞬间满血复活的丫头,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湘云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说起来,光顾着说我的事儿了。还不知道珂哥哥你和紫鹃一道过来寻我是为了什么呢?”
林珂清了清嗓子,这才将方才与黛玉商议的,关于那群小丫头精力无处发泄,想让她来领头排演几出小戏的事儿,又原原本本地和湘云说了一遍。
“......便是如此。一来,让她们有个正经事做,省得满园子疯跑;二来,这年节下,也算给府里添个乐子。这事儿,我看满园子里也非你这个大才女莫属了。”
“排戏?!”
果然,史湘云一听这话,兴趣比方才说要去见老太太还要足!
“那好啊!那好啊!”她高兴得直拍手,“这个我最在行了!我正愁着这几日无事可做,文思泉涌没地儿使呢!你可算是寻对人了!”
她已是开始掰着指头盘算起来:“咱们排个什么好?《西厢记》?还是《牡丹亭》?哎,都太老套了,不如排个《霸王别姬》!我来演霸王,让林姐姐演虞姬......”
湘云正说得兴高采烈,却又忽然顿住了,小脸一垮:“唔......不过,珂哥哥......”
她有些担忧地扯了扯林珂的袖子:“如今不还是国丧期间么?我听说,连宫里都把戏班子给解散了,咱们这般聚宴行乐,是不是不大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湘云那副眼巴巴的表情,明摆着就是让林珂赶紧给她寻个由头,给她背书的意思。
林珂被她这副模样给气乐了,无语地白了她一眼,道:“你想哪儿去了。”
“朝廷不许的是聚宴行乐,是请了正经戏班子大张旗鼓地吹拉弹唱,那是为乐。”
他伸手点了点湘云的脑门:“可你们又不是戏班子。不过是咱们自家的几个小丫头,关起门来,在这园子里头,学着戏文里的模样,自个儿排演着玩玩罢了,这叫雅趣,不叫行乐。”
“再说了......”林珂压低了声音,笑道,“只要动静别太大,没人不开眼地捅到外头去。在这园子里,哪个知道?哪个又敢管?”
“那便好!那便好!”
湘云一听这话,所有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嘿嘿,我也担心给你添麻烦哩!既是珂哥哥说无妨,那我可就放开手脚干啦!”
她已是迫不及待,浑身的干劲儿都上来了。
湘云一边说着,一边便忙不迭地跑回梳妆台前,开始收拾妆扮起来。
林珂在旁看得纳罕:“你这是又要做什么?排戏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哎呀,不是排戏!”湘云一边手忙脚乱地寻着梳子,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去寻姑奶奶啊!这才是眼下顶顶要紧的事!”
“得趁热打铁!万一我那婶娘再派人来请,岂不又糟了?我得赶紧去老太太那儿把这事儿给定死了,才能安心排戏呢!”
她抓起梳子,对着镜子胡乱比划了两下,却见自个儿那满头青丝因方才在床上打滚,早已乱成了一团鸡窝。
“哎呀!”湘云苦着脸叫道,“这头发乱糟糟的,这般模样,怎么去见老太太!她老人家最是讲究规矩的,瞧见了定要说我的!”
她正自发愁,眼珠一转,瞧见了镜子里正含笑瞧着她的林珂。
湘云顿时眼睛一亮,也顾不得礼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便朝他使劲儿挥手:
“珂哥哥,你别只是站着看呀!快来!快来给我梳理一下!”
林珂见她这副理直气壮使唤人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宠溺。
他还能说什么?
林珂只得走了过去,接过了湘云递来的梳子,认命地给她打理起那头乱发来。
湘云这时候安生下来了,娴静地坐着,实在乖巧听话的不行,让林珂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着了她的道。
但湘云其实只是在看人罢了,通过那面铜镜,静静地看着身后的如玉君子。
他垂着眼帘,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动作轻柔,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方才所有的焦躁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轻柔的梳理给一一抚平了。
湘云的心里,一时间甜丝丝的。
她未曾意识到的是,自打方才见着林珂时起,她嘴角的弧度便始终未曾下来过。
......
史湘云看着镜子里的林珂入了神,忽然看见他身后翠缕在偷笑。
湘云顿时清醒过来,这要是再看下去,可就不是坐着能解决的事情了。
于是等发型整理完毕,她也顾不得再与林珂亲近,马上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便一溜烟儿地带着翠缕,直奔荣国府寻贾母去了。
林珂瞧着她那急不可耐的背影,只是摇头失笑。
“爷,咱们也回去吧?”紫鹃也是无奈,这史大姑娘还真是率性,分明是自己家,却不管客人,自个儿先跑了。
“嗯,我送你回潇湘馆。”林珂笑了笑,很自然地走在前面,紫鹃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二人一路无话,穿过花径。
冬日午后的园子虽有些萧索,但因着打扫得勤,倒也干净。
偶有几株腊梅绽放,寒香扑鼻,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林珂心中一片宁静,刚打发了史湘云那混世魔王,又要去见黛玉,如今佳人在侧,只觉得这日子过得当真是舒坦。
才刚转过潇湘馆那片翠竹林,还未进院门,便隐隐约约听见里头传来两个小丫头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清脆,带着几分故作老成的得意。
另一个声音怯生生的,满是惶恐。
林珂脚步一顿,认出是雪雁和春纤的声音。
他回头对紫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便悄悄立在月洞门外的阴影处,往里瞧去。
只见院儿里,雪雁正拉着春纤的手,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春纤这丫头,是贾母后来拨给黛玉的,年纪比雪雁还小些,性子也更单纯懦弱。
林珂见状,心中暗笑。
大约这雪雁也终于意识到,这满府的丫鬟里,也就只有这个年纪小的春纤,能由着她这般戏弄了吧。
“......你当真是不知道?”只听雪雁压低了声音,一副要说出什么天大秘密的模样,“小丫头,我可跟你说,你千万千万要小心了。咱们女儿家,待到了一定的年岁,那可是......会流血的!”
春纤果然唬地一下白了脸,抓着雪雁的手都抖了起来,急忙问:“流......流血?好端端的,怎会这样啊?是......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么?要不要请大夫?”
雪雁见她上钩,愈发得意,却还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摇了摇头:“请什么大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她学着那些个老成婆子的口气,叹道:“这背后的缘由......唉,我若是知道,你以为我还会在这儿给你当姐姐,做这劳什子的丫鬟?”
春纤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一想也是,雪雁姐姐这么笨,怎么可能知道这等天机,怕也是从珂大爷或者林姑娘那儿听来的罢。
在小丫头看来,林珂和林黛玉便是这世间顶聪明的人儿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不对啊......
春纤怯生生道:“可......可是姑娘......姑娘她也是女儿家呀,我怎地从未见她受伤流血呢?”
“你懂什么!”雪雁被问得一噎,但立刻便找补了回来,“姑娘是何等金贵的身子?那自然是有少爷、有老太太护着的!自有灵丹妙药吃着!再说了......”
她凑近了些:“......没见着,不代表没有!你是没瞧见罢了!”
“那......”春纤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道:“那雪雁姐姐,是......是到几岁才会流血呀?”
雪雁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不怀好意,像极了后世的坏蜀黍。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春纤那还没长开的小身板:“不早不晚,依我看......你这模样,待过上个两年,也就该轮着你了!”
“啊!”
春纤这下是真吓坏了,她本就胆小,听雪雁说得这般言之凿凿,只当是自己大难临头。
她哇的一声,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泪眼朦胧地看向雪雁,急得直跺脚:“那可怎么办呀?雪雁姐姐,你比我大些岁数,你一定......一定是承受过了对不对?你快教教我该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