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四世三公的余晖,在这座雄伟的城池上空凝成了实质般的威严。作为袁绍的权力中心,邺城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位河北霸主的赫赫声威。
时值清晨,太守府的议事大殿之内,气氛庄重而肃穆。
袁绍身着锦袍,头戴高冠,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英武,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雄主气度,保养得宜的长须更添了几分威严。在他下方,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审配、郭图、逢纪、许攸等人皆在其中,整个大殿汇聚了河北最顶尖的一批人才。
“启禀主公,”谋士郭图手持笏板,出列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如今青州黄巾已平,公孙瓒龟缩北平不敢南下,我军兵强马壮,粮草丰足,一统河北,便在今朝!主公之威,已盖过往昔光武之盛!”
这番话,说得袁绍心中很是舒坦。他抚摸着自己的长须,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意。
“公则过誉了。”他嘴上谦虚着,神态却已说明了一切,“不过,河北终将归于我手,此乃天命所归。”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另一位谋士逢纪身上:“元图,算算时日,颜良那边的战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吧?区区一个郡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李玄,竟也让他耽搁了这许久。”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显然并未将李玄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派出颜良和两万大军,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之所以过问,不过是想听一封捷报来为这大好的局面锦上添花。
逢纪立刻会意,躬身笑道:“主公请宽心。颜将军乃我河北上将,勇冠三军,更有两万精兵在手。那李玄不过是侥幸得胜的蟊贼,如何能是颜将军的对手?想必此刻,颜将军已在打包李玄的首级,捷报正在送来的路上。”
殿内众人闻言,皆发出会心的轻笑。在他们看来,这确实不是一个需要担忧的问题,胜负早已注定,唯一的悬念,只是颜良需要花费几天时间而已。
大殿内的气氛,一派轻松祥和。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一名殿前卫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主公!不好了!南……南边来的信使!”
袁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紧紧皱起。他最重仪态,最厌烦的便是这等惊慌失措的模样。
“何事惊慌!成何体统!”他沉声呵斥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大殿,然后“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人与其说是信使,不如说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乞丐。他身上的甲胄破碎不堪,脸上、身上满是黑色的烟灰与干涸的血迹,头发被烧得卷曲,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臭味。他跪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大殿之内,方才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袁绍的心猛地一沉,但他仍强自镇定,声音变得冰冷:“抬起头来!你是颜良麾下何人?战况如何?颜良是否已斩下李玄首级?”
那信使被卫士强行架起,他抬起那张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脸,双目空洞,满是血丝,眼泪混着黑灰淌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响。
“废物!”袁绍猛地一拍案几,怒喝道,“讲!”
这一声怒喝,仿佛惊醒了信使。他浑身一颤,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那声音凄厉而绝望,如同鬼嚎。
“败了……主公……全败了!”
“大军……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了啊!”
轰!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大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满堂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全军覆没?
开什么玩笑!
“胡言乱语!”郭图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着信使厉声喝骂,“颜将军率两万精锐,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如何会败?还全军覆没?你这厮莫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在此妖言惑众,动我军心!来人,给我拖出去斩了!”
“小人不敢!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啊!”那信使被郭图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磕着头,额头在坚硬的石板上撞出沉闷的声响,“是一把大火……好大的火啊……火烧连营!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弟兄们不是被烧死,就是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踩死……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哭喊声……是炼狱啊!”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殿内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火烧连营……
几个字,让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他们都是知兵之人,自然明白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着何等惨烈的败局。
袁绍的身体已经坐得笔直,双手死死地攥着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信使,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颜良呢?我的上将军颜良呢?他人呢!”
这个问题,让信使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他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颜将军……颜将军他……为了稳住中军,被……被李玄的部队围攻……”
“他……他战死了……”
“首级……首级被那李玄斩下,就挂在……挂在我们的帅旗杆上……”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整个大殿,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空气。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场。审配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毫无察觉。郭图张着嘴,脸上的怒容凝固成了滑稽的惊愕。逢纪更是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
颜良……死了?
那个与文丑并称“河北双壁”,自己最勇猛、最信任的大将,竟然战死了?
还被斩下首级,悬于高台?
袁绍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后,憨笑着喊自己“兄长”的壮硕少年;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上永远冲在最前面,为自己斩将夺旗的无敌猛将;看到了出征前,颜良拍着胸脯向自己保证,必取李玄首级归来的豪迈模样……
所有的画面,最终都碎裂成了信使口中那句冰冷的话语。
——他战死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怒与悲痛,如同火山般从袁绍的胸中爆发开来。紧接着,是深入骨髓的羞辱感!
他,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北方最强的霸主,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阵斩了自己麾下的第一上将,全歼了两万精锐大军!
这是奇耻大辱!
是把他袁绍的脸,摁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
“李……玄……”
袁绍猛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的双眼充血,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瞪着前方,仿佛要将那个名字生吞活剥。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下令点起冀州所有兵马,踏平那座郡城,将李玄碎尸万段!
然而,他刚张开嘴,一股翻腾的气血便直冲喉头。
一股浓重的腥甜味,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噗——”
一口鲜血,呈扇形从袁绍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洒下一片凄厉的血雾。
大殿内的文武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主公!”
“主公!”
袁绍喷出那口血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他的宝座之上,随即又无力地滑落在地。
他昏死过去了。
“快!快传医官!”
“主公!主公您醒醒啊!”
整个议事大殿,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文臣们手足无措地围上前去,武将们惊怒交加地拔出了佩剑,卫士们更是乱作一团。
曾经象征着河北最高权力的议事大殿,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混乱。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谋士田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昏死过去的袁绍,又看了看那瘫倒在地的信使,脸上露出了无比复杂的神情,最终化为一声无人听见的、长长的叹息。
而那个让这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李玄,这个在数日之前,还只是一个在公文上一笔带过的名字,在这一刻,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进了冀州的心脏,让所有人都为之震动、为之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