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夜色已深,曹操府邸的中军大帐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帐内没有旁人,只有几位曹操最为倚重的心腹谋士。荀彧、郭嘉、程昱,皆垂手立于帐下,神情各异。
气氛压抑得有些反常。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地跳动着,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将他们的神情切割得晦暗不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主位上的那个人。
曹操。
他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快一个时辰。
他的身前,摊着一卷刚刚送达的加密竹简。上面的字迹,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就的,记录着数千里之外那场刚刚尘埃落定的战事。
不同于市井流言的夸张与臆测,这份战报,来自于曹操麾下最精锐的“摸金校尉”前身斥候营,他们冒死潜入战场,拼凑出了最接近真相的每一个细节。
没有呼风唤雨,没有撒豆成兵。
但上面描述的每一个环节,都比神话传说更加令人心底发寒。
从那支被某种神秘力量加持,能够夜间踏浪而行的水军,到中军大帐前那五百名悍不畏死、不知痛楚,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河北名将颜良拖入绝境的黑甲“疯子”。
从那名女将张宁鬼神莫测的近身搏杀,到李玄最后登高一呼,用一颗头颅便彻底瓦解数万大军军心的雷霆手段。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人的心上。
荀彧立在左手首位,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靴尖。他能感觉到主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不是愤怒,也不是惊骇,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终于,曹操动了。
他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长吁短叹,只是伸出手指,将那卷竹简缓缓卷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异常稳定。
“奉孝,文若,你们都看过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却让帐内另外几人的心神都不由自主地一紧。
“都说说吧,怎么看?”
荀彧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主公,此战之诡谲,已非寻常兵法可以解释。尤其是那支黑甲军,竟能以五百残兵,正面凿穿颜良两千亲卫,此等战力,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凝重:“颜良虽有勇无谋,但其麾下亲卫皆是百战精锐,绝非乌合之众。若是我军与之对上,正面冲阵,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未尽之言。即便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青州兵,甚至是虎豹骑,面对这样一支不畏死亡的军队,胜负也难料。
一旁的程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性情刚戾,向来主张以雷霆手段解决问题。
“文若过于谨慎了。”程昱冷哼一声,声音沙哑,“依我之见,什么神秘力量,不过是妖术惑众!李玄此子,心性狠毒,行事不择手段,与当年黄巾妖道何异?今日他能用妖术屠戮袁军,来日未必不会将刀锋对准我兖州。”
他的眼中闪烁着狠辣的光芒:“此等祸患,绝不可姑息!当将其视为比袁绍更危险的敌人,寻机一举扼杀,方能永绝后患!”
程昱的话,让帐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曹操听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郭嘉。
这位年轻的谋士,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一个酒葫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这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奉孝,你怎么看?莫非你也觉得,该立刻发兵去会一会这位河北屠夫?”曹操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调侃。
郭嘉嘿嘿一笑,将酒葫芦重新挂好,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主公,昱之言,虽是老成谋国,却也失之偏颇。嘉看来,这李玄,更像是一把刀。”
“哦?”曹操的眉毛微微一挑,“一把刀?”
“不错。”郭嘉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一把突然出现,锋利无比,且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刀。而现在,这把刀,正不偏不倚,狠狠地插在了袁本初的心口上。”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冀州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颜良之死,对袁绍的打击,远非折损一员大将、两万兵马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四世三公的威望,被打断了脊梁。北方诸州,原本慑于袁氏声威,如今见其连一个无名小卒都收拾不了,会作何感想?”
“此时的袁绍,内要安抚人心,外要防备公孙瓒趁虚而入,恐怕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短期之内,再无南下之力。”
郭嘉转过身,对着曹操眨了眨眼,笑道:“于我等而言,北方的巨大压力骤然消失,可以从容经略徐州,图谋中原。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这番话,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帐内不少阴霾。
荀彧和程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思索。郭嘉的切入点,确实刁钻。他们都在忧心李玄这头猛虎未来会如何,却忽略了他此刻正在帮自己撕咬着最大的敌人。
帐下众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有人赞同郭嘉,认为应当坐山观虎斗,让李玄和袁绍继续死磕,最好两败俱伤。
也有人依旧支持程昱,认为李玄这把刀太过危险,不受控制,终有一日会伤到自己。
曹操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整个大帐,除了这单调的敲击声和众人的议论声,再无他响。
良久,他抬起手,轻轻一压。
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曹操的目光,扫过帐下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此子是条猛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帐内众人,皆是心头一凛。
曹操顿了顿,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他哪里是虎,分明是条真龙!”
真龙!
这两个字,从曹操的口中说出,分量重如泰山,让荀彧和程昱等人,无不色变。虎,尚可为猎人所捕;而龙,则是要搅动风云,改变天地的存在!
曹操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地图东北角,那座小小的郡城之上,眼神复杂。
“颜良之勇,不下于我麾下妙才、子廉。”
他口中的妙才、子廉,正是夏侯渊与曹仁。这是将颜良与自己最信任的宗亲大将相提并论。
“可就是这样的猛将,竟也折于他手,死得……如此憋屈。”
曹操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慨。
“此子,用兵不拘一格,算计人心,更是到了毫厘不差的地步。火烧连营是阳谋,斩将夺旗是攻心。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将颜良这等身经百战的宿将,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着帐下众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出了他最终的结论。
“此子,未来必是我之心腹大患!”
一言既出,满帐皆惊。
心腹大患!
这个评价,曹操至今只给过两个人。一个是河北的袁绍,另一个是盘踞徐州的吕布。
而现在,这个名单上,多了一个李玄。
一个仅仅占据一郡之地,兵不过万的年轻人。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主公话语中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这意味着,从今天起,曹营的整个战略布局,都将因为这个叫李玄的年轻人,而发生改变。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主公,差矣。”
说话的,是郭嘉。
他依旧是那副带着三分笑意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定论,在他听来,不过是寻常闲谈。
曹操猛地回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全帐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胆敢当面反驳主公的鬼才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