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到每个人那粗重又压抑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与尘土混合在一起的怪异味道。
李玄那句突兀的问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没有激起浪花,只是让那份死寂,沉得更深了。
生意?
在这个刚刚经历了屠杀与献城,人命贱如草芥的县衙后院,在这个决定了她们所有人是生是死,是沦为玩物还是被一刀砍了的男人面前,他问的竟然是……生意?
杜月儿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羞辱?还是说,这只是杀人前的一场戏弄?
她身后的母亲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几个年幼的弟妹吓得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她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支柱,她不能倒下。
她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那因恐惧而麻木的神经,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抬起头,迎上那副狰狞面具后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欲望、残忍,或者戏谑。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却又让人心头发寒。
“民女……民女不才……”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家父……家父曾经营米铺,民女只是……只是在铺中帮过几日忙,算不得……算不得会做生意。”
她本能地将自己贬到最低。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任何的才华,都可能招来不可预测的灾祸。
然而,李玄似乎对她的谦卑毫无兴趣。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而是迈开步子,缓缓地在院中踱步。他那双沾着尘土和血迹的军靴,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上蔡县,原有户籍万余,经黄巾之乱,再经今日一役,已是十室九空。”
他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杜月儿的耳朵里。
“城外,我有黄巾降卒,近三万之众,皆是丢了土地的青壮。在何曼手里,他们是乱匪。在我手里,他们是降兵。但归根结底,他们是……”
李玄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杜月-儿身上。
“……是三万张要吃饭的嘴,和六万只能干活的手。”
杜月儿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嘴,和手。
这个男人,看待那三万降卒的眼光,与她听过的所有将军、官吏,都截然不同。不是累赘,不是功绩,也不是可以随意发卖的货物,而是一种……资源?
“何曼从城中搜刮的粮草,可供我大军食用月余。”李玄继续说道,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上蔡县那虚假繁荣下的致命伤口,“若将这些粮食分给那三万降卒,不出十日,便会一粒不剩。十日之后,三万饿疯了的青壮,会把这座城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看着杜月儿,那个问题再次被抛了出来。
“你说,该怎么办?”
这一次,杜月儿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这不是戏弄,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一个关乎上蔡存亡,关乎数万人命运的死局。
她那源自商贾世家的本能,让她立刻开始盘算。
“可……可以……将他们遣散?”她试探着说出第一个方法,这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
“遣散?”李玄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从面具后传出,显得格外沉闷,“遣散他们,让他们再去别处为匪,等着朝廷派下一支军队来剿灭?还是等着他们饿极了,再杀回上蔡?”
杜月儿的脸色白了一分。
“那……那便将他们卖为奴隶……”她又说出第二个方法,更加残酷,也更加现实,“卖给各地的世家大族,充作佃户或私兵,换取钱粮……”
“卖给谁?”李玄直接打断了她,“三万奴隶,哪个世家买得起?就算有人买,所得钱财,又能支撑多久?更何况,”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我李玄的兵,就算是降兵,也不是用来卖的。”
杜-月儿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所能想到的、符合这个时代逻辑的所有方法,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否定了。她的那点商贾小聪明,在这个男人宏大的格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院子里的气氛,再次凝固。
杜月儿甚至能感觉到,站在李玄身后的那个如铁塔般的将领,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不耐。
她低下头,心中一片冰凉。
她想,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或许就要终结于此了。
“我要他们,自己养活自己。”
就在杜月儿陷入绝望之际,李玄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仅如此,我还要他们,为我赚钱。”
杜月-儿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自己养活自己?还为他赚钱?三万除了吃饭和打仗什么都不会的流民,怎么可能?
李玄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走到院中的一颗石桌旁,用手指沾了点桌上的灰尘,在石桌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上蔡城。”
他又在圈旁画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点。
“这是三万降卒。”
“城墙破了,需要修。护城河淤了,需要挖。城外的荒地,需要开垦。战死的将士,需要掩埋。这些,都需要人手。这三万降-卒,就是最好的人手。”
李玄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杜月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思路思考下去。
以工代赈。
这个词,瞬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这并不算特别新鲜,灾年时,朝廷也曾用过类似的法子。但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想说的,不止于此。
果然,李玄的手指,在圈和点之间,画了一条线。
“他们干活,不能白干。我给他们吃的,也不能白给。”
“我将设立军功处,仿效军中计功之法。修一尺城墙,得一工分。挖一方土石,得半工分。开一亩荒地,得十工分。”
“然后,”李玄的手指,点在了那个代表上蔡城的圈里,“我会在城中设立一座兑换所。凭工分,可以来这里换取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
“一工分,换一碗粟米粥。十工分,换一个黑面馒头。一百工分,可以换一身干净的麻衣。一千工分,可以换取脱离降卒身份,成为我治下的正式编户齐民,分得田地。”
“甚至……”李玄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诱惑,“若积攒的工分足够多,他们还能换取金钱,换取地位,换取……女人。”
轰!
杜月儿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呆呆地看着石桌上那简单的图画,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这是……
她出身商贾世家,对数字和利益的流动,有着天生的敏感。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套体系的可怕之处。
这个男人,他不是在管理降卒,他是在凭空创造一个全新的经济体系!
他用“工分”这种虚无的东西,替代了铜钱,成为了这个体系内唯一的硬通货。
他用最基础的生存需求(食物、衣服)和最顶级的欲望(自由、地位、女人),创造出了无穷的“需求”。
而他自己,作为“工分”唯一的发行者和最终的兑换方,牢牢地掌控着这个体系的每一个环节!
那三万降卒,将不再是混吃等死的累赘,而是为了获取工分而疯狂劳作的工蚁。他们会为了一个馒头,拼命地修补城墙;会为了一身衣服,拼命地开垦荒地;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自由”许诺,将自己的所有力气都榨干在这片土地上。
而他们创造出来的所有价值——坚固的城池,整洁的河道,肥沃的土地——最终,都将归属于这个男人。
这哪里是管理?这分明是……是最高明,也是最残酷的剥削!
生意……生意还能这么做?
她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心中的恐惧,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骇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狂热。
她从小引以为傲的商业天赋,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她过去所做的一切,盘算米价的涨跌,计算布匹的利润,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做的,才是真正的“生意”。
以天地为棋盘,以万民为棋子,以人心和欲望为筹码。
李玄将杜月儿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我说的,只是一个粗浅的想法。”他的声音,将杜月儿从震惊中拉了回来,“如何将想法变为现实,如何精确地计算每一项工作的工分价值,如何设立账目防止贪腐,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而不是让他们消极怠工……这些,才是真正的学问。”
“我,没有时间处理这些琐事。”
李玄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雕饰的木牌,随手抛在了石桌上。
木牌落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我的手令。见此令,如见我本人。城中府库、粮仓、武备库,包括那三万降卒,皆可凭此令调动。”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如古井般深沉。
“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我要在桌上看到一份完整的、可执行的章程。一份能让这三万人都给我动起来的章程。”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做好了,你,和你身后的家人,活。”
“做不好……”
他没有说完后半句话,但那未尽之言所带来的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刺骨。
李玄说完,不再看她,转身便走。
王武和一众亲兵,也立刻跟上,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压抑的院子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那个站在石桌旁的、单薄的少女身上。
以及,她面前那块小小的,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木牌。
杜月儿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终于,将那块还带着那个男人体温的木牌,握在了手中。
冰凉的掌心,被那一点余温,烫得一哆嗦。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恐惧,压力,还有那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亢奋。
一个决定三万人命运的生意。
一个赌上自己全家性命的生意。
她,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