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王千成便已踏入太常寺衙门。
跨过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槛,空气中弥漫的陈旧墨香与纸张气味依旧,但今日,他的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他径直走向自己那位于角落、堆满卷宗的公案。目光扫过案面,只见上面除了他分内的文书外,竟又如山般堆积了许多本应由太常丞韦东霖处理的公务。
核对祭品清单、撰写仪注初稿、批复下属各署的呈报……这些,在过去数年里,早已成了他默认的“分内之事”。
韦东霖或其前任,只需动动嘴皮,最终用印即可,繁重的案牍劳形,几乎全压在了他这个“老实能干”的老主簿身上。
以往,他会默不作声地坐下,将这些“额外”的公务一一揽过来,埋头苦干,直至深夜。他总觉得,能者多劳,亦是本分。
可如今……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坐下研磨铺纸,而是转身,唤来了衙署内负责杂务的小吏。
他伸手指了指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坚决。
“将这些,所有属于太常丞职责范围内的公务,统统整理好,搬回韦大人的公廨去。”
那小吏闻言一愣,脸上瞬间布满为难之色,偷眼瞧了瞧王千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道。
“王……王主簿,这……韦大人他已告假三日,尚未归衙。再者说,以往……以往这些事务,不也都是……都是由您老代为操持的么?”
他的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这已是太常寺内不成文的规矩,您老何必今日忽然较真?
王千成听罢,并未动怒。他缓缓道,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文员听得清清楚楚:
“以往是以往,规矩是规矩。既然朝廷定下了职司分工,明确了何为太常丞之责,何为太常主簿之责,那便该各司其职。不属于我王千成分内之事,我为何要做?”
他不再看那小吏纠结的脸色,语气斩钉截铁:“速去收拾,莫要耽搁了公务流转。若韦大人公廨锁闭,便暂存于值房书吏处,待他回来自行处理。”
小吏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慑住,不敢再多言,只得喏喏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搬运那堆积如山的卷宗。
一时间,原本有些细微嘈杂声响的公廨内,变得落针可闻。
其余低品文员、书吏们,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惊疑,或好奇,或暗自揣度地望向王千成。
他们不明白,这个素来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老主簿,今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将太常丞的公务拒之门外?他难道不怕韦大人回来之后雷霆震怒吗?
王千成对周遭各异的目光恍若未觉。
他泰然自若地拂了拂公案上残留的灰尘,然后端坐下来,只取出自己分内那几份薄薄的文书,开始专注地批阅。
太常寺公廨内的那点风波,很快便传到了太常少卿祖孝孙老大人的值房。
这位年高德劭、精通音律典仪的老臣,听着下属的低声禀报,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并未对王千成的“僭越”之举发表任何看法,也未派人前去申饬或安抚,只是沉默片刻后,取过一份空白的奏疏,研墨提笔,以一贯严谨的笔触,向陛下呈递了一份简明扼要的奏章。
奏章中既未提及王主簿的异常,也未渲染衙署内的微妙气氛,只平铺直叙了一件事:
太常丞韦东霖,已连续三日未至衙署应卯,其所司职事多有积压,恐误祭祀典仪之筹备,恳请陛下圣心裁夺。
这份奏折,循着正常的渠道,很快便与其他紧要公文一同,摆放在了皇帝李世民那宽大的御案之上。
恰巧,今日中书令房玄龄与礼部尚书王珪皆在甘露殿内,正向李世民禀报年底诸项政务及祭祀大典的最后筹备事宜。
李世民听着二人的奏报,随手拿起祖孝孙那本并不起眼的奏折,目光一扫,唇角便勾起了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他并未当即批示,而是将奏折轻轻递给侍立在侧的内侍张瑾,示意他拿给房、王二人观看,语气轻松地说道:
“二位爱卿也看看,这等小事,竟也闹到朕这里来了。正好,你们也议个章程出来。”
房玄龄与王珪皆是心思剔透之人,接过奏折一看,心中顿时明了。
太常丞缺勤三日,放在平日,最多是吏部考功司按律记录,或是由其直属上官申饬一番,哪里需要劳动陛下亲自过问,更遑论要他们这两位宰相级的人物来“议个章程”?
陛下此举,分明是意有所指。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房玄龄是洞若观火,知晓此事背后牵涉的韦、王两家乃至魏王府的纠葛;而王珪更是心知肚明。
这韦东霖,不就是被自家那两个“好儿子”一手给弄得颜面扫地、恐怕连衙门口都不好意思再踏进去的始作俑者么?
陛下此刻拿出这份奏折,言语间那丝若有若无的打趣,分明是冲着他王珪来的。
王珪心下苦笑,面上却是一片肃然,他当即离席,对着李世民躬身一礼,声音沉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
“陛下,此事……说来亦是老臣治家不严,以致犬子行事孟浪,惊扰圣听,老臣……汗颜。”
他这一句“汗颜”,既是认了自家孩子惹出的事端,也是接住了陛下这带着调侃意味的“敲打”,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皇帝面子。
甘露殿内,原本庄重严肃的政务奏对,因这一插曲,平添了几分只有君臣心照的微妙气息。
李世民见王珪面露赧然,不由朗声一笑,摆了摆手,语气颇为豁达:“叔玠过虑了,年轻人重情义,为至交好友出头,行事纵然激烈了些,亦是赤子心性,情有可原。此事朕看就此作罢,不必再萦怀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场牵动韦、王两家的风波定性为“意气之争”,算是给了王珪一颗定心丸。
随即,李世民话锋悠然一转,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趣事般,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期待,问道:
“对了,说起你家那两位郎君……朕记得,你家那位‘酒谪仙’,如今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整日里在做些什么?”
王珪忙躬身答道:“回陛下,犬子玉瑱,如今……闲居在家,并未有何职司。”他心中微凛,不知陛下为何突然问起二郎。
李世民闻言,手指轻轻在御案上点了点,做恍然大悟状:“哦?闲居在家?岂不是虚度光阴,辜负才华?朕记得,他离京之前,担任的便是太常丞一职吧?
如今这职位正好空缺,他既然回来了,熟门熟路,不如就让他官复原职,如何?也省得他无所事事。”
王珪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陛下,万万不可!”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急切,连忙稳住心神,解释道:“陛下隆恩,老臣与犬子感激涕零!只是犬子年少狂放,性情疏懒,恐难当此任。且他离京数年,礼法规矩生疏不少,还需多加历练……”
他心中已是波澜起伏,暗自思忖:自己身居礼部尚书之位,大郎崇基在吏部考功司手握铨选之权,陛下方才还暗示要再予提拔。
若此刻再将玉瑱安排回太常寺,哪怕只是个五品丞职,我太原王氏父子三人同据要职,其中两人更在清贵显要的礼部、吏部,幼子又要眼看着就是驸马,这等恩宠,怕是连长孙家都未曾有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岂是家族之福?分明是取祸之道啊!
李世民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了王珪那点“谦逊”背后深藏的顾忌与忧惧。
他眸光微转,望向殿外流云,仿佛忽然忆起什么趣事,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说来,朕倒是有些惦念那位‘酒谪仙’的风采了。嶲州五载风霜,不知可曾磨去他半分疏狂?”
言罢,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张瑾,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瑾,你亲自去王尚书府上一趟。传朕口谕,让那位王家二郎即刻随你入宫。朕要看看,这五年光阴,是让他愈发洒脱不羁,还是终究学会了三分世故。”
这一番安排,既全了王珪的顾虑,又遂了皇帝自己的心意,更透露出对王玉瑱超乎寻常的关注。
王珪垂首恭立,心下暗叹,知道这番“圣眷”是推脱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