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基尚未及开口,书房门外便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随后,雨露端着一壶暖茶走了进来,她是受了主母杜氏的差遣,特意来瞧瞧这父子三人的谈话气氛如何。
见大郎君与二郎君眼中虽带着谨慎,却并无惶恐或沮丧之色,雨露心下稍安,知道主母可以放心了。
她轻手轻脚地将茶壶置于案上,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待雨露走后,王崇基更是起身,亲自走到门边,探身向外看了看,确认廊下无人,这才轻轻将房门掩实。
他回转坐下,神色恢复了之前的沉稳,接着之前的话头说道:“父亲,儿在考功司对韦氏官员如此行事,确有其缘由。”
他略一停顿,目光直视父亲,接下来的问题却如同平地惊雷,让一向沉稳的王珪也不禁悚然动容,倏然起身:
“敢问父亲,您……是否已决意支持魏王夺嫡?”
这一问,石破天惊。
连一旁原本还算放松的王玉瑱,也不由得正了正神色,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知晓魏王李泰与帝位无缘,乃是源于他来自后世的先知,可自家大哥……又是凭借什么,在此刻就如此笃定地判断李泰与储位无缘?
毕竟,在明眼人看来,太子李承乾被废似是早晚之事,而魏王李泰所受圣眷之隆,满朝皆知。
“大郎,你——” 王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严厉,却又压得极低,仿佛怕隔墙有耳。
“父亲稍安,”王崇基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洞见。
“孩儿只是据实而言。依儿之见,即便太子真的被废,等待魏王的,也绝非东宫宝座,而是就藩之命。”
王珪紧紧盯着长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
他缓缓坐回椅中,深吸了一口气,端起方才雨露奉上的暖茶,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说说你的见解。”
王崇基不慌不忙,先执壶将父亲面前渐凉的茶杯斟满,又为弟弟王玉瑱换上一盏热茶,动作从容不迫。
随后,他才以一种仿佛在谈论寻常事务的轻松口吻,抛出了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论断:“父亲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关陇集团的势力盘根错节,究竟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他不待父亲回答,便继续剖析:“明面上,窦氏、侯莫陈氏自不必说。而暗地里,如褚遂良、于志宁这等看似中立的清流,实则早已心向关陇。
这还仅仅是儿目前所能窥见的冰山一角,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关陇势力,只怕远超我等想象。”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珪,抛出了最核心的问题:“那么,请父亲试想,以长孙家为首,或者说整个关陇世族,会坐视一个羽翼渐丰、已有自己班底的魏王殿下,顺利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吗?
他们会允许一个可能对他们进行削弱、甚至清洗的皇帝君临天下吗?”
“答案,显而易见。”王崇基语气斩钉截铁,“若魏王真能继位,关陇集团核心人物,国舅长孙无忌,绝难有好下场。
而我们王家,无论父亲内心如何想,在外人眼中,早已是铁杆的魏王党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恳切与警示:“父亲,何不借此考核风波,顺势与魏王府拉开一些距离?至少,也要着手改变外界这种固有的看法,为家族留一条退路啊!”
王珪听得心下骇然,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长子竟对朝局大势看得这般通透深刻!这份敏锐与胆识,远超他的预期。
只是……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疲惫,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罢了……此事关系重大,为父……需要仔细思量。你们也先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礼部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王玉瑱与王崇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与无奈。他们心里清楚,父亲此言多半是推托之辞。
王崇基更是明白,父亲难以割舍的,并非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而是与魏王李泰之间日渐深厚的师生情谊。
李泰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对父亲这位师长始终执礼甚恭,尊敬有加,这份真诚的师礼数年来从未有过丝毫怠慢。
人心非铁,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或利用关系,多少有了些真正的师徒情分。
而这情分,有时恰恰是政治抉择中最难斩断的牵绊。
……
暮色时分,王千成拖着疲惫的身子,随着散值的人流,缓缓走出太常寺衙门。
那唯一的老仆依旧沉默地候在街角的老地方,见他出来,便默默跟上。
然而今日不同往常,主仆二人刚离开衙署范围不远,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略显紧张的呼唤:“王主簿!王主簿请留步!”
王千成愕然回头,却见两名身着浅绯官袍的户部官员快步追了上来,品级皆在他之上。
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个颇为沉甸的布囊,脸上堆着略显尴尬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王主簿,”那官员喘了口气,连忙说道,“下官等是户部度支司的。日前核算太常寺俸禄时,不慎出了些纰漏,竟将您过往几年的俸禄少算了许多。今日特来补上,万望海涵,万望海涵!”
说着,便将那沉甸甸的布囊双手奉上。
王千成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那鼓胀的布囊上,眼神复杂难明。
这哪里是什么“算错了俸禄”?这囊中的钱财,恐怕比他这二十几年来兢兢业业所得的全部俸禄加起来还要多!
他心中雪亮,这并非朝廷的补偿,而是京兆韦氏的道歉与服软。
只是,这道歉来得如此曲折,通过户部官员之手,甚至不愿派个有头有脸的韦氏族人前来。
他们不会,也不屑于亲自对他这样一个微末小吏说半句软话。
这便是世家的“风骨”——道歉可以,但姿态不能放低,体面必须维持。
他们真正在乎的,是王家二郎王玉瑱的态度,是那位高权重的王尚书的反应。他王千成,不过是一个被用来传递信号的棋子罢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屈辱,有悲凉,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讥诮。
他沉默片刻,终是伸出了手,毫不客气地将那布囊接过,入手猛地一沉。
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多看那两名品级高于他的户部官员一眼,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仿佛对方只是递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两名户部官员见状,也不敢多言,讪讪地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仿佛生怕与他这“麻烦”再多牵扯半分。
老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服侍主家多年,从未见过自家郎君如此……“跋扈”的一面。
王千成将布囊紧紧攥在手中,粗糙的布料硌着他的掌心。
他挺直了那因常年伏案而有些佝偻的背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以往从未有过的冷硬与决绝。
他深知,若非王玉瑱念及旧情,出手相助,若非王家施加压力,他今日非但得不到这“赔罪”,恐怕连女儿的冤屈都无处申诉,甚至自身也难保。
世道如此,老实隐忍换不来尊重,唯有倚仗更高的权势,才能在这冰冷的世道中,为自己、为家人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今夜,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王千成,迎着渐起的寒风,将那沉重的布囊抱在怀里,步履异常沉稳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中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孤狠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