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辟的交通线如同纤细而坚韧的血管,开始尝试着向上海输送生机。第一批交通员成功抵达上海近郊并安全返回的消息,给浙东游击队带来了莫大的鼓舞。陆震云知道,时机到了。他不能再等待。
经过周密的准备,他化装成了一个跑单帮的小商人。脸色用特制的药水抹得暗黄,戴上一顶半旧的瓜皮帽,身上穿着略显臃肿的粗布棉袍,脚踩一双沾满泥渍的布鞋,肩上搭着一个装着廉价杂货的褡裢。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浑浊,步伐带着小生意人特有的匆忙和算计感,与之前在香港的“陆经理”判若两人。
他混在一支小小的、前往上海周边镇子贩运蔬菜的游击队交通队里,先是走了一段崎岖的山路,然后在夜幕掩护下,登上了一条负责短途运输的小货船。船沿着错综复杂的水网河道,避开主要航道和日军巡逻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靠近了上海西郊的一个荒僻河汊。
告别了交通队的同志,陆震云独自一人,像一滴水融入了即将苏醒的市郊。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凭借记忆和谨慎,绕开可能设卡的大路,朝着市区方向走去。
越靠近市区,那种熟悉的、却又夹杂着更多破败和压抑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路上的行人大多面色麻木,步履匆匆。墙壁上刷着刺眼的“中日亲善”、“和平建国”标语,但旁边可能就是炮弹留下的焦黑痕迹。乞丐和流浪儿明显多了,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日本宪兵和伪军巡逻队的出现频率,远比他离开时要高得多,皮靴踏地的声音和尖锐的哨音,时刻提醒着人们这是谁的地盘。
外白渡桥上的铁丝网更多了,桥头堡的沙袋工事后面,架着黑洞洞的机枪。苏州河水依旧浑浊,但河面上漂着的污物似乎也更厚了。曾经繁华的街道,许多店铺关门歇业,开着的也显得萧条冷清。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这座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
陆震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但并非全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回来了。历经千辛万苦,穿过封锁线和茫茫大海,他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有他未竟的事业,有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更有他魂牵梦绕、日夜担忧的那个人。城市虽然满目疮痍,但他的归来,就是为了在这疮痍之中,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种。
他没有直接前往市中心,而是根据游击队提供的、顾清翰小组最后一个已知活动区域——闸北一带,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那片区域鱼龙混杂,棚户区连片,是藏身的理想地点,但也意味着环境复杂,排查严密。
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茶客们零碎的交谈,希望能听到一丝半点的有用信息。但人们谈论的多是物价、配给和谁家又被抓了的恐怖传闻,没有他想要的那个名字或代号。
喝完茶,他按照游击队给的最后一个模糊地址——闸北宝山路附近的一片错综复杂的里弄,开始了犹如大海捞针般的寻找。地址很不确切,只有一个大概的范围。他不能问,只能靠眼睛看,靠记忆去比对,靠直觉去判断。每一扇紧闭的门窗,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可能藏着线索,也可能藏着致命的危险。
他知道,顾清翰他们必然像受惊的鸟,早已离开了原来的巢穴。但他相信,只要他们还在上海,只要他们还在活动,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就像最耐心的猎人,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开始搜寻那只他最为牵挂的、受伤但依旧顽强的头狼的踪迹。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因为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随时可能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