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百零二年,春。
甲子三易,人间已换了数代。
昔日那场奠定建炎中兴的北伐,早已化作了史书上的泛黄字迹。
而开启了钢铁帝国时代的蒸汽轰鸣,亦在这近两百年的时光中,渐渐显露出几分迟暮的锈迹。
红尘俗世,盛极而衰,终究未曾逃过那王朝轮回之厄。
然山中岁月,却恍若亘古,清净如初。
距离当年东海遥望三仙山,已过了近两百载。
冥冥之中,那隔绝了仙凡的天时,即将到来。
......
白山天池,长生门道场。
历经近两个甲子的风霜雨雪,此地早已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岁月痕迹。
依山而建的殿宇楼阁,藏于云雾之间,愈发显得古朴庄严,仙气氤氲。
偶有放晴之日,云海散去,那座悬于雪山之巅的宏伟道场便会显露一角。
山下集市中的凡俗仰望,只见云顶显天宫,恍恍若仙境。
这一日,天光正好,云海微澜。
天池湖畔。
三道身影自道场深处的洞府中缓步而出,不约而同,齐聚于此。
正是早已证得金箓,寿元大增的马灵、乔道清、清虚子三位长老。
三人皆是容颜不改,保持着中年的模样,只是一双眸子里,却已沉淀了百余年的沧桑。
他们遥望东方那片空无一物的茫茫云海,神情间皆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与期盼。
“时机...似乎到了。”
马灵声音徐徐,打破了沉寂。
他掌心一翻,一缕大日真火升腾,却不灼人,只映照出他凝重的脸。
“不错。”
乔道清颔首,出声应和:
“贫道昨夜观星,见紫微晦暗,然东海之上,却有异光冲霄,似有机缘将至。”
清虚子抚须,笑而不语。
两百年之约。
凡人早已更迭七八代,便是对他们这些新法的四境修士而言,亦是一段漫长到足以磨平一切的岁月。
不多时,又有几道身影自后山行来。
为首者,乃是清风。
他没有刻意维持体态的年轻,眼下须发皆白,然而一身四境修为稳固,精神矍铄。
早甲子年前,他便效仿当年岳飞致仕,将掌门之位传下,只于山中潜修,不问俗务。
其身旁,则是依旧一袭玄裙,容颜不改的金灵。
其人静立湖畔,周身气机与这方圆千里的山川地脉相连,深不可测。
最后一人,青裙仗剑。
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岁月终究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显露出几分沉静的中年之态。
正是游历红尘,再度归山的林朝英。
众人齐聚于此,皆是默然不语。
目光尽数落在了那座已被玄冰覆盖了近一百四十年的木屋静室之上。
天时将至。
那位开辟了此方道途的先行者,是否也该是...出关了?
仿佛是印证了众人的猜想。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冰层碎裂的声响,从那座亘古不变的冰雕静室中,悄然传出。
众人心神皆是一凛,赶忙细细看去。
就见覆盖在木屋四周,坚不可摧的厚厚玄冰,此刻从内部开始,无声无息地消融。
冰层化作了氤氲的水汽,升腾而起,又复归于天池。
未曾惊动半分风雪,亦未曾引动半分异象。
那扇尘封了一百四十年的门,便在这清晨的阳光中,悄然开启。
吱呀——
一声轻响。
一道青衫身影,自那幽深的静室中,缓步而出。
他依旧是当年那副清俊的书生模样,岁月仿佛将他彻底遗忘,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一袭青衫,一如当年进入时的模样。
只是那双眸子,却愈发深邃,仿佛蕴含了天地万象,又仿佛归于混沌虚无。
陈安就那般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不见半分法力波动,亦无半分气机外泄。
恍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书生,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却又...无处不在。
清虚子、马灵、乔道清三人心神泛起波澜。
他们已是四境金箓,本以为百年修持,能与陈安拉近些距离。
可眼下来看,非但不近,反倒似也更遥远了一些。
仿佛眼前之人,便是这天,便是这道。
金灵那双碧蓝的眸子里,亦是泛起一丝涟漪。
她所缔结之金性,与眼下这座白山黑水相合。
旁人或许不觉,但此时的她能清晰的感知到,当师父的目光扫过时。
这方圆千里的山川、风雪,乃至天池龙脉,皆在...与之呼应。
陈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那道青裙身影之上。
望着那张依稀还有当年顽皮模样的熟悉面容,又看了看她那双历经风霜,不再清澈的眼眸。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感慨。
“朝英,你老了。”
林朝英闻言,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历经两个甲子沉浮,早就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瞬间泛起了万千波澜。
强忍着那股几欲夺眶而出的激动,上前一步,敛衽下拜。
“弟子林朝英...”
“拜见三叔。”
陈安虚抬右手,柔和之力将其托起。
“无需多礼。”
林朝英缓缓起身,一旁随身携带的书箱当中取出了数十卷早已泛黄,却又无比厚重的书册。
她双手奉上,神情肃穆。
“三叔,幸不辱命。”
“朝英游历红尘一百二十载,亲眼见证了这盛世起落。”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冰冷与释然。
“大周......”
“盛极而衰,如今已如当年旧朝,行将朽木。”
......
陈安眸光平静,接过了那数十卷厚重的书册。
此为,巡世手记。
他并未立刻翻阅,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早已穿透了这百余年的时光,将红尘俗世的沧海桑田尽数洞悉。
“辛苦了。”
陈安缓缓颔首,示意众人稍等片刻,随手翻开了第一卷。
[巡世手记·甲子卷]
建炎一百三十年,冬。于终南山,见故人王重阳...其道虽可观,然非我道...
[巡世手记·乙丑卷]
建炎一百四十五年,春。至江南。
格物监新制蒸汽铁牛已经遍行乡野,然民多有怨言。机器夺人力,失地者众,汇于城郭,沦为劳工,宿于棚屋,境遇凄惨...
[巡世手记·丙寅卷]
建炎一百五十年,夏。抵金山州。
此地富庶,已非当年蛮荒。然而内阁严禁格物之术外传,严禁私造铁甲舰,视其民为藩篱,其民怨怼...
[巡世手记·丁卯卷]
建炎一百九十年,秋。
内阁首辅致仕,新辅王楷继之。王氏,乃当年四喜公之后。
王氏执掌大周通行商行,垄断四海,亦掌格物监之权,权倾朝野,渐成新世家...
......
陈安翻阅的速度不快不慢,神情亦无半分波澜。
仿佛那纸上所载的,非是一个煌煌盛世如何一步步走向僵化与割裂,而只是一篇再寻常不过的山水游记。
清风、金灵,乃至三位长老,皆静立于一旁,不敢惊扰。
他们能感受到,随着陈安的翻阅,这天池湖畔的气机,似也随之变得愈发沉凝。
一卷,又一卷。
自建炎八十年启,至建炎二百零年。
从一开始的万物萌发,勃勃生机的场景。
到自金山州传来宣告独立的《告万民书》。
到那支跨海平叛,却折戟于水雷下的远洋舰队
再到那场爆发于江南织造总厂,又被蒸汽甲士血腥镇压的劳工起义。
......
直至最后一卷。
[巡世手记·癸未卷]
建炎二百零一年,冬。
淮水红巾军起,其首领不知名姓,然其军纪律严明,开仓放粮,专杀工坊主与内阁爪牙。
天下苦工坊主久矣,纷纷揭竿而起,四处呼应。
内阁疲于应付金山州之叛,中原空虚,竟一时难以剿灭。
天下...大乱。
......
陈安缓缓合上了最后一卷手书。
今日的天山难得晴朗,天光明媚。
然而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两百年发展,终至盛极而衰,还是逃不过这...轮回么。”
清风率先打破了沉寂,同样看过此册的他心头此刻生出无尽感慨。
他虽然久居山中,但同样是那场建炎中兴的亲历者。
见证了师兄陈安、林冲、岳飞等人,是如何费尽心血,方才将这片破碎的山河重塑。
却不曾想,不过短短两百年时间,自己还未曾逝去。
这煌煌盛世,便已经提前一步走到了尽头。
“三叔。”
林朝英上前一步,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这非是天道轮回,而是人心之祸。”
其人声音清冷,一如昆仑罡风。
“王氏垄断商行、格物监,以蒸汽之力,压榨万民血汗,此为一祸。”
“内阁坐视贫富割裂,阶级对立,不求疏解,只知以铁甲镇压,此为二祸。”
“其视金山州为藩篱,竭泽而渔,致其独立,此为三祸。”
“此三祸皆在人心,非是天命。”
林朝英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剑鸣清越。
“三叔,朝英此番归山,非为避世。”
她望着陈安,一字一句。
“朝英,请三叔敕令。”
“准我下山,入世...平乱。”
......
陈安眸光平静,注视着她。
注视着这位他一手养大,眼下同样是四境修行者的林朝英。
“平乱?”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波动。
“你欲如何平?”
“是以你手中之剑,行刺客之举,斩尽那辅政院内阁诸公?”
“还是效仿你父,从微末而起,再造山河乾坤?”
林朝英闻言一怔。
“我......”
“朝英。”
陈安摇了摇头,脸上生出些许动容。
“你已是四境,仙凡有别。”
“山下世俗王朝更迭,是科技鼎盛后,必然带来的阵痛与变革。”
“同样是格物之道,取代了过往的孔孟儒学后,所诞生的...新的轮回。”
放下书册,缓缓踱步向前。
“罪也在我,放出了格物这头巨兽。”
“不过你也好、我也罢,我等皆为求道者。”
陈安收回目光,落在林朝英身上。
“红巾军,非是方腊。辅政院,亦非旧朝。”
“你若以术法强行干预,非但不能平乱,反倒会使这人道变革凭空再生出几多波折。”
林朝英闻言,按剑的手指微微泛白。
她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三叔所言非虚。
“那...那便坐视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么?”
“非是坐视。”
陈安缓缓一笑。
“你既已证得自在,当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转之规律。”
“红巾军起,非是偶然,而是被压迫至极的万千劳工,发出的反抗。”
“金山州独立,同样不是偶然,而是边远藩镇不甘再为中枢束缚的必然。”
他复又望向清风、金灵,乃至三位长老。
“当年长生门立派之初,我便已定下铁律。”
“仙凡有别,不履红尘,不问世事。”
“此律,今日亦然。”
“师兄......”
清风欲言又止。
“然。”
陈安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
“我等虽不入世,却也非是坐视。”
他望向林朝英。
“你既有此心,为师便准你再下山一趟。”
“你无需持剑平乱。”
陈安自袖中取出一卷空白的书册,递了过去。
“你且去那红巾军中走一遭,再去金山州走一走。”
“也无需做什么,只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然后将所得记录下来。”
“答案,自在其中。”
......
林朝英接过那卷空白竹简,虽心有不解,却也知晓三叔行事,必有深意。
她郑重的将其收入怀中,再度一礼。
“弟子遵命。”
也不多言,转身唤上山下白猿悟空,辞别了清风与金灵。
羽鹤清鸣,一人一猿再度化作一道青虹,消失在云海尽头。
......
天池湖畔,复归宁静。
清虚子三人见状,亦是若有所思,各自告辞,回洞府参悟。
清风亦是叹了口气,转身欲回道场。
“清风。”
陈安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
清风脚步一顿,连忙转身。
“师兄还有何吩咐?”
陈安立于湖畔,遥望东方云海,声音平淡。
“天时已至。”
“你且传我敕令,命马灵、乔道清等三位长老,携门中三境弟子,先往东海而去。”
“两百年之约已到。”
“此番仙山重开,当有我长生门一席之地。”
“那师兄你?”
清风疑惑抬头。
“我和金灵,尚有事要下山一趟,尔等先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