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看着雨幕中垂首静立的小宫女,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那句送一程,绝非简单的关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有劳太皇太后慈心挂念,也辛苦你了。走吧。”
琴音立刻撑开油纸伞,为婉仪遮挡住瓢泼大雨。瑟韵和另一名小宫女紧随其后。
那慈宁宫小宫女也默默撑开自己的伞,快走两步,落后婉仪半步左右的位置,保持着恭敬的距离,一同踏入永和宫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夜。
雨水疯狂地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脚下是湿滑冰冷的青石板路,积水没过脚面,冰冷刺骨。一行人沉默地走着,唯有风雨声充斥耳膜,气氛压抑得如同此刻的天色。
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离永和宫已有一段距离,周围宫道愈发空旷寂静。那小宫女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落在婉仪耳中,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
“这雨下得可真大,婉主子。奴婢来时,路上好些地方都积了水,把脚印啊、车辙印啊,都冲得干干净净了。”
婉仪脚步未停,心头却是猛地一跳。她眼角的余光扫过身侧的小宫女,只见她目光低垂,只看着脚下泥泞的路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这话里的意思……
“是啊,”婉仪的声音听不出波澜,顺着她的话道,“这雨来得急,也下得猛,什么痕迹都留不住。”
“可不是么。”小宫女的声音依旧平缓,如同闲聊,“苏姑姑方才压王嬷嬷回慈宁宫时,也感叹这雨下得好。说有些事啊,就像这被雨水冲掉的痕迹,过去了就难寻了。费心费力,还容易滑倒摔跤呢。”她说着,脚下似乎为了印证,在一个水洼边轻轻滑了一下,随即又稳稳站住。
滑倒摔跤…婉仪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在警告她追查下去的危险吗?
“苏姑姑说得是。”婉仪语气平静,带着一丝认同,“风雨飘摇时,站稳脚跟最是要紧。有些路,看不清,便不该强求。”她这话,既是回应,也是试探。
小宫女似乎没听出试探,只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雨声更大了些。她又开口,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诚恳:
“婉主子今夜临危不乱,处置得当,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听了姑姑的回禀,很是赞许呢。说您懂得权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放。”
“太皇太后还说,这深宫里头,水浑的时候,保全有用之身,静待水清河晏,方是大智慧。”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就像钮钴禄格格,如今得了那株老山参吊住命,最要紧的就是静养,旁的都急不得,也扰不得。您说是不是?”
这几乎已是明示!太皇太后在借小宫女之口告诉她,对桑宁被下毒一事,该做的已做,太皇太后认可;但该放的部分,到此为止!勿再深究,勿掀波澜!
小宫女又似无意道:“说来这老山参还是明珠大人进上的,统共三株。仁孝皇后用了一株,钮钴禄格格今日用了一株,慈宁宫库房里,也就只剩一株了。钮钴禄格格的命,说来也是婉主子您救的!”
婉仪后背一凉——这参,是阿玛送进来的那几支!
“姑娘说笑了,太皇太后仁慈,臣妾哪敢居功。”
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间窜遍婉仪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了苏麻喇姑为何如此迅速地带走王嬷嬷,明白了太皇太后为何如此及时地赐下救命的参,这不仅是恩典,更是封口费!是让她们就此止步的酬劳和警告!
太皇太后要压下此事!她不允许这桩阴毒丑闻继续发酵,不允许它再惊扰宫闱,甚至…不允许它牵连到可能涉及的人?
婉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能感受到小宫女那看似清澈的目光,此刻正悄然观察着自己的反应。这宫女,绝非表面这般简单稚嫩,她是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精心打磨的传声筒,每一句话都带着千钧重量。
婉仪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冰冷空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小宫女,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一丝疲惫,以及一种了然的顺从。
“太皇太后圣明烛照,字字珠玑,臣妾铭感五内。”她微微欠身,语气无比郑重,“请姑娘回禀太皇太后:臣妾今夜所为,不过尽本分,不敢居功。太皇太后教诲,臣妾谨记于心。钮钴禄格格能得一线生机,全赖太皇太后洪福庇佑,臣妾深知其贵体最需静养,绝不敢让任何纷扰惊动于她。至于旁的事……”婉仪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小宫女,“尘埃落定,自有慈宁宫明察秋毫,乾坤独断。臣妾唯静候懿旨。”
小宫女听完,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笑意。她屈膝深深一福:“婉主子深明大义,心怀坦荡,奴婢定当一字不漏,回禀太皇太后和苏姑姑!钟粹宫就在前头了,奴婢就送到这儿。婉主子慢行,仔细脚下。”
婉仪微微颔首:“有劳姑娘。”看着小宫女再次行礼后,转身独自走入更深的雨幕,那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帘之中。
婉仪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似乎透过伞沿的缝隙,一点点渗入她的骨髓。她抬头望向钟粹宫方向隐约的灯火,那光芒在雨夜中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
尘埃落定?静候懿旨?
这被强行按下的惊涛骇浪,真的会就此平息吗?还是…只是被暂时压入了更深的海底?
她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披风,不再停留,迈步继续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水洼里,也踏在深不见底的宫闱迷雾之中。前方的路,并未因这场暴雨的洗刷而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