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风雨似乎耗尽了紫禁城最后一丝气力,晨光熹微时,雨势终于转小,只余下檐角滴滴答答的水声,敲打着劫后余生的寂静。
婉仪回到钟粹宫,身心俱疲。小宫女那番看似闲聊实则字字千钧的“教诲”,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她草草梳洗,和衣倒在榻上,脑中思绪纷乱如麻。
太皇太后的态度已清晰如刀,此案到此为止。她交出的人证物证,不过是投入慈宁宫深潭的石子,能激起多大涟漪,全凭那位老祖宗的心意。带着这份沉重的疲惫与无力感,婉仪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也尽是雨声和模糊不清的人影。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婉仪便起身。虽精神依旧不济,但她心中记挂着桑宁。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她便带着琴音再次前往永和宫。
暖阁内,药味依旧浓重,但昨夜的肃杀与混乱已被一种紧绷的安静取代。李太医正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显然守了一夜,神情疲惫但专注。
圆姐伏在桑宁榻边,似乎也刚小憩醒来,眼睛红肿未消,但看到婉仪,立刻强打精神起身。
桑宁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呼吸明显比昨夜平稳绵长了许多,眉宇间那抹死气也淡去不少。她依旧昏睡着,却总算脱离了鬼门关。
“婉仪姐姐,”圆姐迎上来,声音带着沙哑的感激,“宁儿她脉象稳了些,李太医说,那参汤和后来的药,都起了效。”
婉仪走到榻边,仔细看了看桑宁,又向李太医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太医忙起身行礼:“回娘娘,格格脉象虽仍虚弱,但根基已稳,暂无滑脱之险。昨夜凶险已过,接下来便是固本培元,清解余毒,需假以时日。只是格格元气大伤,此番损耗非比寻常,需静养数月,万不可再受刺激。”
“有劳李太医了。”婉仪颔首,拉着圆姐的手走到暖阁稍远的角落,压低声音:“昨夜之事,太皇太后已接手。王嬷嬷被带去了慈宁宫,所有查获的物证,包括药罐,也由魏总管呈送御前与慈宁宫。此事后续如何,自有太皇太后与皇上圣心独断。”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暗示。
圆姐愣了愣,聪慧如她,瞬间从婉仪的语气和眼神中读懂了那未尽的含义,追查被叫停了。一股不甘和寒意涌上心头,但看着榻上生死未卜的妹妹,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质问与愤怒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带着哽咽的:“我明白了,只要桑宁能好起来,别的……都不重要了。”
婉仪心中微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言安慰。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桑宁脚榻边的绯云,趁着婉仪和圆姐说话,李太医又去查看煎着的药,悄悄蹭到圆姐身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困惑,声音压得极低:“李主子。”
圆姐看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绯云?”
绯云凑得更近,几乎耳语:“奴婢今早给格格清理下身时,发现格格她碰巧来了月信!只是…只是这血量多得吓人!奴婢伺候格格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汹涌,颜色也深得发暗,不像寻常的样子!”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格格身子本就虚透了,哪里经得住这样流血啊?奴婢…奴婢心里害怕极了!”
圆姐的心猛地一沉!月信?在这种时候?还如此汹涌异常?她立刻联想到昨夜桑宁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沫…难道毒未清尽,还在内里作祟?
“你确定是月信?”圆姐的声音也绷紧了。
“奴婢确定!”绯云用力点头,“只是这量实在太大了!而且格格昏迷着,毫无知觉…”
圆姐脸色发白。桑宁的身体状况,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是致命的!她不能让李太医以外的人知晓此事,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污名。她稳住心神,低声对绯云道:“此事先不要声张,尤其别惊动外人。我去问问李太医。”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正在查看药炉火候的李太医身边,故作镇定地开口:“李太医,辛苦您了。钮钴禄格格脉象虽稳,但我看她脸色依旧很差,唇色也毫无血色。您看除了解毒固元,是否还需再添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或者…女子气血方面的调理?”她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李太医闻言,捋须沉吟:“娘娘关心则乱。格格失血乃中毒耗损所致,非寻常血虚。此时若贸然大补气血,恐虚不受补,反助邪热。当务之急仍是固本解毒,待邪毒渐清,气血自会慢慢生发。方子里的黄芪、白术已有补气生血之效,暂时不宜再添……”
“可是……”圆姐心中焦急,却无法明言,正斟酌着如何再问。
李太医似乎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目光扫过她忧心忡忡的脸,又下意识地看向桑宁。他的视线掠过榻边矮几上昨夜撬牙关的玉匙和空药碗。忽然,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眉头蹙起。
他放下手中的蒲扇,缓步走到矮几旁,端起桑宁那个已经空了的药碗,凑到鼻尖,仔细地闻了闻。这是今早煎好的“参附汤”加减药渣残留的味道。片刻后,他放下碗,眉头未展,但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墙角,那里放着昨夜临时用来急煎百年老山参的那口小银吊子。药倒出后,银吊子只是简单用清水涮过,尚未仔细清洗,内壁还残留着一些深褐色的药渍和水痕。
李太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走过去,拿起那口银吊子,也凑到鼻下,深深地嗅了一口。
这一次,他的脸色骤然变了!不再是疑惑,而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猛地抬头看向圆姐,和一旁闻声走过来的婉仪,声音带着一种发现了可怕秘密的紧绷和急促,指着那口银吊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这锅里,怎会有莪术的味道?!”
莪术?!
圆姐和婉仪同时愣住。圆姐急道:“这可是慈宁宫赏的老山参!李太医您再细看看!”
李太医又凑近细闻,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莪术乃破血消症之猛药,性烈走窜,专攻瘀滞!院判大人开的参附汤已加了莪术,这多出的分量,极易导致经血崩漏不止!格格此刻气血两亏,脏腑受毒所伤,正是最最虚弱之时。”
他死死盯着那口残留着“老山参”和“莪术”混合气味的银吊子,眼中充满了后怕与惊疑:
“昨夜给格格吊命用的百年老山参汤…就是用这口锅煎的?!这莪术的味道…是哪里来的?!”
婉仪这时开了口,声音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李太医熬了一夜想必是乏了。慈宁宫送来的东西,怎会出错?您回去后,莫要将这等胡话说与旁人听了去。”
李太医如梦初醒,背上瞬间沁出冷汗,忙躬身道:““娘娘说的是!臣…臣怕是熬昏了头,连参附汤里的莪术量多了都没察觉,臣这就去调整剂量!二位娘娘放心,钮钴禄格格定会无恙。”他的声音带着强压下的惊惶。
“那就劳烦大人了。”婉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已沉沉落在那口小小的银吊子上,仿佛要将它洞穿。
“姐姐这……”圆姐心有不甘,欲言又止。
婉仪收回视线,转向圆姐,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且记住,慈宁宫的东西,不会出错。”
圆姐对上婉仪深邃的眼眸,将满腹疑问硬生生咽下,只低声道:“我记住了,多谢姐姐提点。”
婉仪不再多言,留下满室压抑的沉默和惊疑的种子,转身出了暖阁,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
待婉仪转身离去,圆姐才缓缓坐到桑宁床前。她执起妹妹苍白冰冷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细微的脉搏,目光却如探针般细细察看桑宁的脸庞、颈项、露出的手臂……仿佛要从这具虚弱的身躯上,找出所有潜藏的隐患与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