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出去。”白洛恒对婢女们说,声音低沉。
婢女们连忙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与乳母,还有那依旧在哭的孩子。
乳母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看着陛下笨拙地用帕子给孩子擦眼泪,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她作为孩子的乳母已经有一个月,然而,自孩子出生以来,作为父亲,他却仅仅看过一回,她甚至想起那句自是无情帝王家,皇帝前面便有过两个孩子,如今这个,想了也是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哪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白洛恒就那样蹲在小床前,握着白远的手,一遍遍轻声说着:“远儿不怕,父皇在……太医很快就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欠这孩子太多了,欠他一个安稳的出生,欠他一份应有的父爱,甚至欠他一个没有流言蜚语的成长环境。
那术士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若白远真是灾星,那这灾,为何要降在他的孩子身上?为何要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背负这天下的苦难?
“荒唐!”他低声斥了一句,像是在反驳那流言,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医院院判带着两个学徒,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陛下!臣罪该万死!来迟了!”
“少废话!”白洛恒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赶紧给殿下诊脉!”
“是!是!”院判连忙爬起来,颤抖着手指搭上白远的手腕。
孩子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了,哭声又大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不住地扭动。
白洛恒按住他的肩膀,轻声安抚:“远儿乖,让太医看看,看完就不难受了。”
院判的手指搭在白远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
他仔细听了片刻,又翻看了孩子的眼皮,检查了手心脚心,最后才站起身,对着白洛恒躬身道:“陛下,殿下是外感风寒,又积了食,才会高热不退,吐奶不止。好在不算凶险,臣这就开方子,先给殿下退烧,再慢慢调理便好。”
“外感风寒?”
白洛恒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为何会染上风寒?”
乳母连忙上前回话:“回陛下,前日夜里风大,奴婢怕殿下热着,便给殿下少盖了些被子……是奴婢的错!”
白洛恒没有看她,只是对院判说:“开最好的药,务必让殿下尽快好起来。另外,派两个稳妥的医女过来,常驻齐王府,随时照看。”
“臣遵旨!”院判连忙应下,提笔在案上写药方,手却依旧在抖。
白洛恒重新看向小床,白远似乎哭累了,已经沉沉睡去,小脸依旧通红,呼吸却平稳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孩子汗湿的额发,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烫得让人心惊。
“陛下,药方开好了。”院判将药方递上来。
“让下人赶紧去抓药,煎好后用小勺喂给殿下,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
白洛恒接过药方,递给一旁的内侍:“照方抓药,亲自盯着煎好送来。”
“是!”
院判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才带着学徒匆匆离去,临走时还不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白远微弱的呼吸声。
白洛恒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走的意思。乳母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
白洛恒望着熟睡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白乾,想起那个总用怨怼眼神看他的少年,想起裴嫣,想起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女子。他这一家,竟落得如此境地。
他这个帝王,护得住万里江山,却护不住自己的妻儿。
“远儿!”他轻声呼唤。
窗外的海棠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白洛恒就那样坐着,守着熟睡的孩子,直到夕阳透过窗棂,洒在孩子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或许那些流言蜚语都不重要了。这是他的孩子,是裴嫣用命换来的骨肉,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该护着他……
因为这,也是他对皇后的承诺。
齐王府的烛火燃了又灭,换过三轮灯芯后,窗外终于泛起了鱼肚白。
白洛恒守在小床前,看着襁褓中的白远呼吸渐渐平稳,小脸的潮红退去大半,偶尔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安稳的梦,悬了一日的心才算彻底落定。
乳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陛下眼下青黑浓重,眼尾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小声道:“陛下,殿下退热了,医女说只要按时服药,三五日便能大安。您……您去歇歇吧?”
白洛恒没有动,只是望着孩子熟睡的眉眼。这孩子眉眼间确实像他,尤其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可哭起来时的执拗劲儿,
却像极了裴嫣。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白远的脸颊,温热的,带着婴儿特有的软嫩,不像昨日那般烫得灼手。
“朕知道了。”
他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孩子:“好生照看,有任何动静,立刻报来。”
“是。”乳母躬身应下,看着陛下龙袍的衣摆扫过门槛,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竟透着一丝寻常父亲的倦意。
返回长生殿时,案上的奏折堆得老高,最上面一本是西域诸国的朝贡清单,墨迹未干的批注停在“于阗国献玉佛一尊”处。白洛恒走到案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起朱笔继续批阅。
南疆的军备清单、江南的盐铁税改、关中的流民安置……一笔笔,一桩桩,都需他亲手定夺。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连轴转的日夜,只是这一次,心头少了几分焦灼,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白远退热了,裴嫣……或许也能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的奏折消下去小半,晨光透过窗棂爬满案几,照得他手腕发麻。
白洛恒放下笔,刚想揉一揉,眼皮却忍不住的想要合上。
他伏在案上,侧头枕着冰凉的奏折,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竟就这般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暖融融的光。
裴嫣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怀里抱着襁褓,白远在她怀里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
白乾站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本书本,正低声问着什么,裴嫣笑着抬头,阳光落在她脸上,鬓角的碎发泛着金芒。
不远处,白玉和白诚追着一只蝴蝶跑,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庭院。
“夫君,过来。”
裴嫣朝他招手,声音温软得像浸了蜜:“你看远儿,今日肯喝奶了。”
他笑着走过去,想坐在她身边,可刚迈出脚步,那片暖光忽然碎了。
海棠树的叶子簌簌落下,裴嫣的身影变得模糊,白乾的呼喊、孩子们的笑声,都像被风吹散的烟,只剩下一声急促的“陛下”。
“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