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天,作为九重天中极为特殊的一界,其气息与仙界他处迥然不同。这里不仅弥漫着精纯的仙灵之气,更流转着丝丝缕缕业障与功德香火的痕迹,仿佛是整个仙界因果交织的核心之地。正因如此,能够在此界长久立足的仙人数量远少于其他天域,能够在此地修行有成的,无不是道心坚韧、历经考验之辈。太一天的仙人们,依旧遵循着古老天界的规矩与风骨,他们更接近于凡俗传说中那种心怀仁爱、却又超然物外的神明形象,情感不易外露,行事自有章法。凌九霄那淡然看待万物、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心境,也正是深受此界风气浸染的结果。
而天雷神罚池,便是太一天中一处闻名遐迩,却又令众多太乙金仙望而生畏的试炼之地。它并非如名字所示那般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雷霆与刺目的电光,相反,池水平静无波,色泽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此地,是所有意图晋升大罗金仙的修士必须面对的一道关键门槛。在太一天的认知里,未曾经历过天雷神罚池洗礼而成就的大罗,道心终有缺憾,难称圆满,更无缘触摸更高的圣人境界。它考验的,并非肉身的强韧,而是神魂的本质与道心的澄澈。
墨月此番前来,首要目的便是借助此池突破瓶颈。凌天天帝知晓她的来意与潜力,特准她先行入池修行,待有所成后再与凌九霄论道。
当墨月踏入那看似平静的池水时,并未感受到任何冲击或痛苦。然而,下一刻,一种奇异而强大的法则力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温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肉身中轻柔地“剥离”出来,投入了一片混沌的漩涡之中。
再度“清醒”时,她已不再是她。
第一世,她成了一名生于书香门第的古代男子。自幼熟读圣贤书,恪守礼法规矩,心怀报国之志。然而国难当头,烽烟四起,他投笔从戎,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壮志未酬的悲愤,而是对战争无情、生命脆弱的茫然。
灵魂再度被抽离,投入新的轮回。
第二世,她成了一名富甲一方的商户。一生乐善好施,诚信经营,积累下万贯家财与良好声名。然而树大招风,因不肯同流合污而遭同行联手排挤构陷,家产败尽,最终在贫病交加与世态炎凉中郁郁而终。她体会到了善未必有善报的无奈,以及人心叵测的寒意。
紧接着,是第三世。她成了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觅得良人,相夫教子,生活虽平淡却温馨和睦。儿女孝顺,家庭美满,最终在儿孙绕膝的安稳中寿终正寝。这一世,她品味到了平凡生活的宁静与幸福,以及亲情羁绊的温暖。
但轮回并未停止。
第四世,她成了一个小国的皇后。身处后宫,看似母仪天下,实则每日周旋于阴谋诡计、争宠夺利之中。她曾真心待人,也曾狠辣算计,最终却在残酷的夺嫡之争中,沦为政治牺牲品,一杯毒酒了却一生。她深刻领悟了权力斗争的冰冷与人性在欲望下的扭曲。
第五世,她成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纵横沙场,保家卫国,立下赫赫战功。却因不谙朝堂权术,立场中立而遭奸佞嫉妒,被诬陷通敌,最终含冤莫白,血染刑场。她感受到了忠诚被践踏、抱负无法施展的极致愤懑与悲哀。
第六世,她再为女子,痴心爱慕一人,倾尽所有,以为觅得良缘,可托付终身。却不料对方只是虚情假意,最终为了攀附权贵,无情地将她抛弃。心如死灰之下,她选择了自尽,了断残生。这一世,情爱之苦,刻骨铭心。
第七世,她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受尽世人白眼与欺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在某个寒冷的冬夜,病饿交加,悄无声息地倒毙于破庙之中,体会到了底层最极致的贫苦与无助。
第八世,她堕入风尘,成了烟花之地的女子。看尽人间虚情假意,也曾动过真心,错信了某个口口声声要为她赎身的“良人”,结果所有积蓄被骗一空,自己依旧深陷泥沼,最终成为对方向上攀爬的垫脚石,在绝望中了却残生。她看透了红尘虚伪与信任的代价。
一世又一世,她的灵魂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境遇中不断沉浮。每一次都是全新的开始,每一次都经历着截然不同的人间悲欢、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她曾是施善者,也是受难者;曾是权势顶端,也是底层蝼蚁;曾享受过极致幸福,也承受过彻骨痛苦。
起初,她还会因某一世的遭遇而或喜或悲,情绪随之起伏。但随着轮回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历的世情越来越复杂,她开始逐渐以一种超越个体情感的视角去“观看”这一切。她看到每一个“自己”在命运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也看到世间万物运行背后,那看似偶然实则蕴含的某种共性规律。
她看到了善恶并非绝对,立场决定视角;看到了权力伴随责任,也滋生腐化;看到了情爱能予人极乐,也能带来至痛;看到了生命无论贵贱,终有其价值与尊严;看到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并非空谈。
在无数次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中,那些曾经困扰她的、属于“墨月”的执着、悲伤、自责与怨恨,仿佛被这浩瀚的人间百态、万千命运逐渐冲刷、稀释。她并非变得冷漠,而是理解了。理解了生命的多样性,理解了命运的复杂性,理解了每一种存在都有其缘由,每一种情感都有其根源。
她开始明白,何为“视众生平等”。并非漠不关心,而是深切地认识到,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论仙神妖魔还是凡俗生灵,在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本质上,并无高下之分,皆在苦苦挣扎,皆在追寻自认为重要之物。悲欢离合,不过常态。
她也开始触摸到“不悲不喜”的境界。并非失去了情感,而是情绪不再轻易被外境所绑架,内心如同深潭,外界风雨虽能激起涟漪,却难扰其根本的澄澈与宁静。拥有了这份超然与洞察,才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更恒定、更智慧的心态去面对一切。
时光在神罚池的轮回中悄然流逝,外界已然过去了三百年。
这一日,平静的池水中心,终于再次泛起了涟漪。墨月的意识如同百川归海,从无数世的轮回体验中缓缓收束,回归于本体。她缓缓地、坚定地从池水中站起身来。
池水顺着她的衣衫滑落,不沾分毫。她的眼眸睁开,那其中不再是少女的清澈或历经变故后的沉郁,而是一种如同古井般深邃、平和的光芒。周身的气息内敛而圆融,仿佛与周围的天地法则更加契合,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自然流转。
她抬起头,看见池边不知已等候多久的凌九霄。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但在对上墨月目光的刹那,他那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也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认可。
“恭喜。”凌九霄的声音依旧简洁。
墨月微微一笑,那笑容平和而淡然,带着勘破万千红尘后的通透:“有劳凌道友久候。此番,我们可以开始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