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的开始……”岑无咎的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抬头望向铺子外面那片颠倒混乱的世界,心脏一路往下沉。街道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捏碎后又胡乱粘合,断壁残垣违背常理地指向灰蒙的“下方”——那片原本是天空,此刻却如同巨大墓穴顶盖的虚无。偶尔有扭曲的金属框架或者不成形状的杂物,无声无息地从“上方”(那原本该是大地的地方)剥离,坠入脚下深渊般的“天空”,连个回声都欠奉。
寂静。
除了我们这里偶尔掉落的碎屑和远处结构缓慢撕裂的呻吟,整个世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风都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这比惊天动地的爆炸更让人胆寒。
“走!”我咬着后槽牙,强迫自己从那末日图景中收回目光,撑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站起来。每动一下,全身的伤口都在尖叫抗议。“找路!这破铺子撑不了多久了!”
岑无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起身。他脸色依旧惨白,但那双灰翳后的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分析这片规则残骸中仅存的、可供利用的漏洞。
我们所在的这片“地面”——原本寿材铺的地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边缘区域不断崩塌、碎裂,化作大大小小的碎块,滑向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彻底消失。
铺子的门早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的空洞,通向外面那条上下颠倒的街道。问题是,那条街现在对我们而言,是一面垂直的、而且正在不断解体的“悬崖”。
“从那边试试,”岑无咎指向铺子另一侧,那里原本是连接后院的一堵墙,现在墙塌了一半,露出后面同样颠倒、但似乎结构相对完整些的后院景象。几根粗大的、原本支撑后院棚顶的木头梁柱,因为深埋地底(或者说,曾经的地底)的缘故,还顽强地连接着“地面”与“天空”,形成了可供攀爬的桥梁——如果我们有胆量在那光滑的、近乎垂直的梁柱上移动,并且无视下方那无底深渊的话。
这选择无异于走钢丝。但比起直接跳向垂直的街道“悬崖”,这似乎是唯一看似可行的路径。
“操!”我低骂一声,算是同意了这玩命的方案。
我们小心翼翼地向那断墙处挪动。每一步都踏在震颤的、不断缩小的“土地”上。我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那种结构即将彻底涣散前的哀鸣。
来到断墙边缘,探头往下看。那几根梁柱斜斜地插入下方的黑暗,另一端则连接着后院原本的地面(现在的“上方”)。距离我们大概有三四米高,需要跳下去才能抓住。
“我先下。”岑无咎声音嘶哑,不等我反对,他已经深吸一口气,看准了最近那根看起来最粗壮的梁柱,纵身一跃!
他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双手猛地抱住了那根冰冷粗糙的木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像钟摆一样狠狠晃荡了几下,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碎木屑簌簌落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那梁柱撑住了。他稳住身形,调整了一下姿势,像只树懒一样缓慢而稳固地向上攀爬——目标是后院那相对稳固的“地面”。
“快!”他爬上去后,回头冲我低喊。
我没再犹豫,依样画葫芦,猛地跳下!
失重感再次攫住心脏,但时间极短。砰!我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木梁,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伤口崩裂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我死死咬着牙,靠着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往上挪。
就在我快要爬到顶端,岑无咎伸手准备拉我的时候——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尖锐鸣响,毫无征兆地再次炸裂!
这一次,不再是物理层面的重力颠倒。
整个世界……卡住了。
就像一部疯狂运转到极致的机器,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正在下坠的碎石停滞在半空。
远处崩塌到一半的楼房凝固成扭曲的剪影。
连声音都消失了,绝对的静默降临。
我抱着梁柱,维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一动不能动。不是我不想动,而是……规则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失效了。时间、空间、运动……一切概念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能看到岑无咎伸出的手凝固在我眼前,他脸上还带着那一刻的急切。
我能看到自己伤口渗出的血珠,悬浮在皮肤表面,不再滴落。
思维还在运转,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水泥里。
这种感觉比之前的天地倒转更令人恐惧。那是混乱,而这是……死寂。是彻底的、毫无生机的停滞。
系统不是崩溃,它是在……死机。
就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一种新的“变化”开始滋生。
首先是色彩。
灰白的世界开始褪色,不是变成黑白,而是变成一种更原始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底色”,像是所有颜色被抽离后剩下的虚无。周围的景物——梁柱、后院、远处的废墟——它们的轮廓开始模糊,边缘处像浸了水的墨迹一样晕染开来。
接着,是“信息”。
一些支离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片段,如同破碎的镜片,强行塞入我的脑海。
……漫天飞舞的、写满无法识别符文的黄色纸钱……
……一口巨大无比的、在虚空中沉浮的青铜棺椁,棺盖上刻满了流动的、活物般的0和1……
……一双冰冷无情的、如同数据流组成的巨大眼睛,在虚无深处漠然凝视……
……耳边响起无数嘈杂的、重叠的低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和系统提示音的碎片……
【错误……错误……】
【核心协议……丢失……】
【……重构失败……】
【……回滚至初始状态……】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流如同病毒般冲击着我的意识,试图覆盖我本身的记忆和认知。我感到头痛欲裂,精神仿佛要被这些无用的、混乱的数据撑爆。
“守住……本心!”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粘稠的黑暗,直接在我意识中响起。
是岑无咎!
我猛地“看”向他。他依旧保持着凝固的姿态,但那双灰翳后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这停滞的时空,与我的意识产生了链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这是系统底层数据溢散……别被它同化!想现实!想你最熟悉的地方!最牵挂的人!”他的声音在我脑中疾呼。
现实?
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首先涌上心头。现实?那冰冷的手术台?那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那具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躯体?
不……
但紧接着,更深层的、被恐惧和混乱压抑的记忆碎片,如同潜藏在淤泥下的珍珠,艰难地浮现出来。
……老宅院子里,那棵夏天会结满青涩果子的枣树,奶奶在树下摇着蒲扇,哼着走调的歌谣……
……第一次偷偷学刻木头,手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却捧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木狗傻笑了半天……
……巷口那家早点铺,油炸鬼的香味能飘出老远,混着豆浆的醇厚气息……
……隔壁张大爷下棋耍赖被逮到,涨红了脸争辩的模样……
……阳光照在老旧窗棂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这些画面如此平凡,甚至琐碎,却带着真实的、鲜活的温度。与眼前这冰冷、混乱、濒临瓦解的数据世界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我想活下去。
不是作为这系统崩溃时的一个错误代码,不是作为这混乱数据流里的一缕孤魂。
我想回到那个有温度、有气味、有触感,哪怕充满艰辛,却无比真实的世界去!
“啊——!!!”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伴随着无声的咆哮,从我意识中爆发出来。那些试图侵蚀我的数据碎片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纷纷退散、消融。
我紧紧抓住那些属于“我”的记忆,那些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最根本的东西。
现实的锚点!
几乎在我明悟的瞬间,整个卡住的世界,猛地开始……溶解!
不是崩塌,不是坠落。
是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所有的色彩、线条、形状都开始流淌、混合、失去意义。
脚下的梁柱,头顶的“天空”,远处的废墟……一切都化作了奔腾的、毫无意义的色块和数据流。
失重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下坠,而是一种……剥离。
仿佛有一层厚重的、虚假的壳,正在从我灵魂上被强行撕扯下来。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层面的撕裂感。
我感觉自己在被拉扯,被粉碎,又被某种力量强行重组。
眼前是飞速掠过的、无法理解的景象碎片。一会儿是奔腾的代码瀑布,一会儿是深邃的宇宙星空,一会儿是熟悉的现代城市街景,一会儿又是光怪陆离、无法名状的怪异空间……
时间的感知也变得混乱。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
在这一切的混乱与痛苦达到顶峰时——
砰!
一声沉闷的、真实的撞击感从后背传来。
紧接着,是冰冷、坚硬的触感。
刺鼻的、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蛮横地冲入鼻腔。
耳边响起了持续的、规律的“滴滴”声,那是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还有模糊的人声,带着焦急和……惊喜?
“醒了!好像有反应了!”
“瞳孔对光反射恢复!”
“快!通知主任!”
沉重的眼皮如同锈住的闸门,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激得泪水瞬间分泌。
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明亮的吸顶灯,以及悬挂在旁边的、闪烁着数字和波形的监护仪屏幕。
我转动干涩无比的眼球。
看到了围在床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好奇。
看到了窗外,熟悉的城市夜景,霓虹灯闪烁着人间烟火。
感受到了身下病床的柔软(相对刚才的冰冷地面而言),感受到了插在手臂上的输液管传来的轻微刺痛,感受到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以及全身无处不在的、沉重而真实的酸痛。
我……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破碎的气音。
“水……”
一个护士连忙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我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转动目光,看向病房的另一侧。
隔壁病床上,一个同样浑身插着管子的年轻男子,也正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
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灰翳。
那是一双清澈的、带着茫然、痛苦,以及一丝深藏戾气的黑色眼眸。
是岑无咎。
或者说,是他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载体”。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
没有言语。
但那一刻,我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同样的疲惫,以及同样无法磨灭的、属于那场诡异经历的烙印。
他看着我,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查地眨了一下眼。
然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清醒都耗尽了全力。
我也重新闭上了眼。
监护仪的滴滴声在耳边规律作响,像是一首安抚灵魂的催眠曲。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片彻底溶解崩溃的数据虚空,是那双漠然的数据之眼,是那口沉浮的青铜棺椁……
系统彻底崩溃了吗?
我们真的……完全回归了吗?
那些光怪陆离的经历,那些生死一线的挣扎,难道仅仅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我不知道。
或许,有些痕迹,一旦刻下,就再也无法抹去。
但现在,我只想睡去。
在这真实的、充满药水味的空气里,暂时忘记一切,沉入黑甜的梦乡。
回归现实的第一夜,就在这极度的疲惫与灵魂深处的余悸中,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