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冬日,阴冷潮湿,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着整个王国的哀恸。1878年1月9日,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如同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意大利半岛:统一之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因突发肺炎引发的并发症,在奎里纳莱宫溘然长逝。
这位领导意大利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统一大业、见证了王国从分裂走向强盛的老国王,终究没能战胜岁月的侵蚀和疾病的折磨。消息传出,举国悲恸。罗马街头,自发聚集的民众沉默肃立,许多老人泣不成声,商店和住宅纷纷悬挂起黑纱,王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与缅怀之中。
亚历山德罗第一时间赶往王宫。他看着那位躺在灵柩中、面容安详却已毫无生气的老人,心情复杂难言。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并非总是与他意见一致,有时甚至颇为固执,但他给予了亚历山德罗至关重要的信任和支持,是这位年轻首相能够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坚实后盾。他的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国葬庄严而隆重。亚历山德罗以首相身份主持大局,确保一切井然有序,表达了对逝去君王的最高敬意。在庄严肃穆的圣彼得大教堂(经过与教廷的艰难协商),他代表内阁和政府,向灵柩献上花圈,发表了情真意切而又充满敬意的悼词,盛赞老国王的坚韧、勇气和对意大利统一事业不可磨灭的贡献。
然而,国家不能一日无主。按照萨伏伊王朝的继承法,王储翁贝托·玛丽亚·尼古拉·加埃塔诺·迪·萨沃亚即刻继位,成为意大利王国第二位国王,称翁贝托一世。
新国王时年三十四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与他那深沉务实、有时甚至带有一丝忧郁和怀疑主义色彩的父亲截然不同,翁贝托一世性格外向,急躁易怒,精力充沛,且深受军队文化和尚武精神的影响。他身材高大挺拔,喜欢留着浓密、精心修剪的络腮胡,目光锐利,充满自信。他极度热衷于穿着华丽笔挺的军装,出席各种阅兵式和军事检阅,对战术细节和军队荣誉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他渴望像其祖父和父亲那样,通过辉煌的军事胜利来赢得不朽的荣耀,为王国开疆拓土,重塑罗马帝国的辉煌。相比之下,他对国内错综复杂的经济事务、繁琐细致的行政管理以及议会政治中无休止的辩论、妥协和拉扯缺乏耐心,也显示出有限的兴趣和理解。
在先王葬礼结束后不久,亚历山德罗率领全体内阁成员,在奎里纳莱宫那间已更换了主人的新书房内,向翁贝托一世正式宣誓效忠。仪式庄重肃穆,誓言铿锵,但敏锐如亚历山德罗,已然能从新国王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灼热的目光中,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不确定性。他清晰地感知到,这位新君主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近乎躁动和进攻性的能量。
果然,在首次仅有两人参与的私人会谈中,这种理念上的差异便迅速而清晰地暴露出来。新书房布置得更加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军事题材的油画和地图。翁贝托一世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欧洲与北非地图前,身姿笔挺,仿佛随时准备下令进军。
新国王的书房布置得比过去更加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描绘萨伏伊家族历代战争胜利的军事题材油画和巨大的世界地图。翁贝托一世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而是像一名时刻准备奔赴前线的将军,站在那幅巨大的欧洲与北非地图前,身姿笔挺,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地图的边缘。
“科斯塔首相,”翁贝托一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急切,“先王时代已经结束了。意大利在我的领导下,必须展现出更强大的肌肉、更坚定的意志。我们在北非的胜利,已经向世界证明了我们军队的勇气和力量,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亚历山德罗,手指用力地、几乎要戳破地图般地点在巴尔干、北非和东非的区域:“你看,奥斯曼帝国正在土崩瓦解,这是上帝和命运赐予我们的百年良机。我们不能满足于仅仅守住海岸线,我们应该立刻着手,大规模扩充陆军,尤其是海军。我们要建造更多、更强大的战列舰,要比‘维托里奥’号更强大。我们的目标不应该仅仅是那点可怜的沙漠海岸,而应该是整个的黎波里塔尼亚和昔兰尼加的内陆沙漠,甚至应该是…巴尔干半岛的亚得里亚海东岸或者是东非那片更广阔、等待征服的土地。我们要让全欧洲都听到意大利战鼓雷鸣般的声音。”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激情和扩张的渴望,眼神炽热,仿佛已经看到了意大利的旗帜插遍地中海两岸的壮观景象,充满了对军事荣耀的纯粹向往。
亚历山德罗冷静地听着,心中警铃大作。他微微欠身,语气保持着对君主的恭敬,但措辞却异常坚定:“陛下,您的勇气、远见和对国家荣耀的追求,令人深感钦佩。意大利的确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是扞卫我们利益、实现国家抱负的基石。然而,请允许我基于目前的现实陈述我的一些忧虑。”
他走上前几步,同样看向地图,但目光更加审慎、冷静,如同在评估一盘复杂的棋局:“我们在北非的胜利,代价高昂且基础尚未稳固。我们目前仅仅控制了一条狭窄的海岸线,广袤的内陆地区,部落反抗此起彼伏,如同野火,巩固统治需要大量的时间、金钱和极大的政治耐心。贸然向内陆大规模推进,后勤线将极度脆弱,我们可能会陷入一场无休止、代价惨重的消耗战,最终拖垮我们的财政和军队。”
他的手指移向巴尔干:“这里的局势比北非复杂十倍。俄国熊渴望出海口,奥匈帝国垂涎波斯尼亚,英国绝不会放弃其传统影响力,这是一片列强利益犬牙交错的雷区。贸然介入很可能引火烧身,甚至引发我们无法承受的大国冲突。”
最后,他看向东非:“那里的开发更是一项长期的事业,需要稳健、持续的资本投入和移民政策,而非疾风暴雨式的军事冒险。”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年轻的国王,语气转为更加务实甚至略带警告:“陛下,请相信我,真正的、可持续的强国根基,在于稳固的财政、健康繁荣的工业和商业、以及高效廉洁的行政管理。我们需要时间消化北非的成果,需要资金继续推进国内的铁路、电力和重工业建设,需要极其谨慎和周全的外交来确保我们已获得的胜利果实不被其他列强觊觎或破坏。扩军是必要的,但必须与国家的财力相匹配,循序渐进。谋定而后动,方能行稳致远。”
翁贝托一世的眉头紧紧皱起,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对这番“畏首畏尾”、“缺乏魄力”的言论感到极度不满和烦躁。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些令人不快的谨慎言论,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首相,你太过谨慎了。机会就在眼前,稍纵即逝。我们不能总是像个商人一样,计算着每一个里拉。荣耀和领土,这才是帝国永恒的财富。军队和人民需要的是不断的胜利带来的自豪感,而不是没完没了的预算账单和妥协退让、”
“陛下,”亚历山德罗毫不退让地回应,尽管面容依旧恭敬,但话语中的分量丝毫未减,“历史一再证明,没有坚实的经济和财政作为后盾,任何军事胜利都将是短暂和虚幻的,所谓的荣耀也会很快在破产和动荡中褪色。稳固的国库和强大的工业,才是能够支撑起持续胜利和真正荣耀的唯一保证。”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炽热如火焰,渴望瞬间的燃烧与辉煌;一个冷静如深海,着眼于长远的布局与积累。书房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紧张。
首次单独会谈,不欢而散。虽然没有爆发激烈的争吵,但一条深刻的理念裂痕,已清晰地横亘在年轻的国王与他权倾朝野的首相之间。
一场关于意大利未来方向的无声博弈,已然在奎里纳莱宫与首相府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老国王的平衡艺术已成过去,亚历山德罗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北非的烂摊子、克里特岛的冒险计划,如今还要应对一位雄心勃勃、渴望亲政并急于证明自己的新君主。他手中的权力依旧,但行使权力的环境,已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微妙。他知道,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既要实现国家的战略目标,又要巧妙地驾驭这位新国王的冲动与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