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爆破声被厚实的土层与污泥尽数吸收,仅仅在下水道的管壁上激起一阵轻微的震颤。
水泥碎块混合着湿土簌簌落下,砸进齐膝深的污水里,荡开一圈圈肮脏的涟漪。
管道顶部,一个脸盆大小的缺口赫然出现,边缘是扭曲外翻的钢筋,像一只窥探上方黑暗的狰狞怪眼。
王雷没有丝毫犹豫。
抓住一根被炸断的钢筋,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整个人借力上翻,动作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个缺口。
三名队员的动作同样迅捷,他们之间无需言语,多年的默契已经化作本能。
一人托举,一人攀援,依次跟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缺口上方,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夹层空间。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经年不散的霉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禁闭室的地板之下。
队员猴子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特制的工兵撬棍,撬棍的顶端用厚布包裹着,以减少金属摩擦可能发出的声响。
将撬棍小心翼翼地插进地板的缝隙,双臂肌肉贲张,用一股沉稳而持续的力量,将一块厚重的木板无声地向上撬动。
撬棍与木板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的跳动声在耳中擂鼓。
直到木板被完全移开,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方泄露下来,照亮了下方几张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王雷顺着缝隙向里望去。
禁闭室很小,只有四五步见方。
墙角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着,光线微弱,将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照得忽明暗。
一个人影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上。
那人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孔,浑身上下血肉模糊。
身上的衣服早已变成了布条,和凝固的血痂、翻开的皮肉黏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像一具被遗弃的破败躯壳。
王雷对着身后的队员比了一个手势。
示意两人警戒,一人跟随,然后第一个钻了进去。
落地时,膝盖微弯,双脚如同猫爪般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将所有的冲击力都化解于无形。
队员们鱼贯而入,两人迅速占据门口左右的警戒位置,枪口稳稳地指向门外那片未知的黑暗,另一人和王雷一同走向那个被锁住的人。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脚下的地面冰冷而坚硬。
走得近了,王雷才真正看清那人的惨状。
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生生拔掉了,露出下面紫黑色的嫩肉。
双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骨头显然已经被彻底打断。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铁烫伤留下的圆形焦痕,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这具残破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王雷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伸出手,在那人的脖颈处探了探。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几乎无法察觉及的脉搏跳动。
还活着。
“老向同志,我们是来救你的。”
王雷压低声音,凑到那人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道。
那人似乎听到了声音,残破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已经完全浮肿,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脸。
但他的眼睛,在那张烂肉般的脸上,却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仇恨,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清醒和一种看到同志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释然。
他认出了王雷他们身上那身虽然破旧但标志性的军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喉咙极度干裂,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王雷立刻从水壶里倒了点水在壶盖里,小心地喂到他的嘴边。
几滴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老向终于能发出一点微弱但清晰的声音。
“你们……不该来……”
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王雷身后的队员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钢锯,开始切割锁住老向手腕的铁链。
钢锯的锯条经过特殊处理,摩擦着铁链,只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间禁闭室里,成了唯一的声响。
“别费力了。”
老向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自己那双已经废掉的腿。
“我走不了了,只会拖累你们。”
“别说废话,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能把你带出去!”
王雷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队员加快速度。
“不……”
老向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急切,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要靠近王雷。
王雷立刻会意,把耳朵凑了过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向的气息就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铁。
“‘凤凰’……是个女人……”
“能接触到……国府高层……”
“小心……汪……精卫……”
这几句话,仿佛抽干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的头猛地垂了下去,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雷的身体僵住了。
这几句残缺不全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凤凰是女人!能接触到国府高层!和汪精卫有关!
这是用生命换来的情报!
“咔嚓”一声轻响,手腕上的铁链被锯断了。
队员们立刻上前,准备把老向从墙上架下来。
然而,老向却再一次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
“别管我了……快走……”
他看着王雷,那双清醒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解脱。
“能把这个……送出去……我……死得值了……”
说完,他猛地一咬牙。
王雷身体前倾,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老向的嘴角,流出了一丝黑色的血液。
他咬破了藏在牙齿里的剧毒胶囊。
这是每一个在敌后工作的同志,都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忠诚。
毒药发作得很快。
老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粗重。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只是用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睛,死死地看着王雷,看着他身上的军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那只被拔光了指甲,血肉模糊的右手,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蘸着从自己嘴角流下的毒血,艰难地画着什么。
他画得很慢,很吃力,每画一笔,身体的抽搐就更剧烈一分。
先是一把弯弯的,代表着农人的镰刀。
然后,在镰刀的旁边,他想再画一个代表着工人的锤头。
可是,他的力气已经耗尽了。
那个锤头,只画出了一半的轮廓,就再也无以为继。
他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着王雷,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
王雷把耳朵贴近。
他听到了老向同志最后的声音。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逾千斤,砸在王雷的心上。
“为了……胜利……”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头颅无力地垂下。
禁闭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动着,映照着墙壁上狰狞的血痕。
三名队员都低下了头,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雷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看着地上那个用生命和鲜血画出的,不完整的图案。
看着牺牲的同志脸上那抹释然的微笑。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敬意,从胸中喷涌而出,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没有流泪。
只是立正,对着牺牲的同志,对着那不朽的忠诚,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然后,转身,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撤!”
小队带着那份沉重到无法估量的关键情报,迅速地从缺口退回了地下。
在他们身后,那盏昏暗的油灯,静静地照耀着地上那个不完整的图案,和一位共产党员不朽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