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文朗城南门。
夜色浓稠如墨,仅有的光线来自城头稀疏的火把,以及偶尔从云隙间漏下的、惨淡的月光。
白日里喧嚣的城门区域,此刻死寂一片,只有夜风掠过墙垛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神坛方向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吟唱。
阿曼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城门内侧的阴影里,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满是冰凉的汗水。
他压低了帽檐,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很快,黑暗中,一个又一个身影,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悄无声息地汇聚而来。
都是他白天召集的心腹,以及这些心腹各自最信任的、身手不错的护卫。
每个人都穿着深色衣服,脸上混杂着紧张、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亢奋。
他们互相之间用眼神示意,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人数,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粗略一数,竟有近三百人!
每个人身后的背囊都鼓鼓囊囊,显然都带上了他们认为最重要的财物。
“怎么这么多人?!”阿曼心中微惊,但随即又强行镇定下来。
人多,目标大,容易暴露;但人多,也意味着力量大,万一遭遇小股秦军或野兽,抵抗能力也强。
况且,这些多出来的人,大多是各人的亲信护卫,忠诚度相对有保障。
就在此时,南城门的守将巴隆——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道疤的汉子,从城门楼下的暗处快步走出,来到阿曼身边,低声禀报:
“阿曼大人,都准备好了。我手下值守这片的五十个兄弟,都是靠得住的。其他人……已经暂时‘安排’到别处休息去了。”
他口中的“安排”,自然是用各种借口将可能碍事或忠于山鬼的士兵调离了岗位。
为了活命和分一杯羹,这位守将也是拼了。
阿曼点点头,拍了拍守将的肩膀:“做得好,巴隆。等出去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守将巴隆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连连点头。
阿曼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这黑压压的、近三百五十人的队伍。
他需要最后再确认一次。
他走到人群前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兄弟们,话不多说。留下,十死无生。跟我走,尚有一线生机,还有荣华富贵!愿意跟我阿曼搏这条生路的,站到左边!有别的想法的,现在说出来,我阿曼绝不强求,但也请你自己离开,别坏了大家的事!”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几乎所有人都迅速挪动了脚步,站到了左边。
求生的欲望和对财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然而,阿曼那毒蛇般的眼睛,却在昏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他看到了几个眼神闪烁、脚步迟疑,甚至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武器的家伙。
“你,你,还有你……出来。”阿曼冷冷地点了三个人,都是巴隆手下守军中的小头目。
那三人脸色一变,其中一人强笑道:“阿曼大人,我们……我们自然是愿意跟您走的。”
“是吗?”阿曼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对巴隆使了个眼色。
巴隆会意,猛地一挥手。
他身后几名早已准备好的亲信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在那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用浸了麻药的布巾死死捂住了他们的口鼻,同时用短刃精准地捅穿了他们的心脏。
“唔……呃……”几声短促的闷哼和挣扎后,三具尸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被迅速拖到城墙根的黑暗角落里。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甚至没有溅出多少血。
其他人噤若寒蝉,看向阿曼的目光中充满了畏惧。
“还有谁?!”阿曼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
这一次,再无人敢有异动,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表示顺服。
“很好。”阿曼满意地点点头,“巴隆,让你的人接手他们的装备和位置。打开城门,侧门就行,动静小点。”
“是!”巴隆立刻指挥手下亲信,去卸下那三具尸体上的武器和皮甲,同时亲自带着几个人,来到厚重的包铁木门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门闩。
“嘎吱……嘎吱……”尽管极力放轻动作,但在寂静的夜里,木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的声音,依然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望向门外那片深邃的黑暗,仿佛那里潜藏着噬人的巨兽。
门缝开至可容两人并行,便停了下来。
“快!按顺序,出城后立刻沿着城墙阴影往南走,到前面那片林子里集合!动作轻,速度快!”阿曼低声催促。
逃亡的队伍开始蠕动。
一个个背负着沉重包袱的身影,弯着腰,紧贴着城墙的阴影,如同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城门,没入城外的黑暗之中。
阿曼和几名核心心腹留在最后压阵。
看着大部分人都顺利出去了,阿曼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座他曾经掌控大权、享尽富贵的城市,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他一挥手,带着剩下的人,也迅速钻出了城门。
三百余人,如同一条黑色的溪流,在文朗城南墙的阴影下,迅速向南蠕动。
他们的目标是前方大约五里外那片在夜色中呈现出更浓重黑影的茂密丛林。
只要进了林子,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他们就有机会摆脱追兵,真正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他们出城不足百丈,刚刚离开城墙阴影,准备加速冲向远处林子的时候——
“什么人?!站住!”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般从他们身后的城墙上炸响!
紧接着,城墙上火把的光亮骤然增多,脚步声杂乱响起——那是例行巡逻的、直接隶属于山鬼的精英卫队“山神之怒”,恰好巡逻到了南门这一段!
山神之怒的士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远非普通守军可比。
他们立刻发现了城下的异常:原本应该紧闭的城门竟然开了条缝,城墙下还有一大片正在快速移动的黑影!
“敌袭?!有人偷城?!”巡逻队长又惊又怒,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吼道:“举枪!瞄准那些黑影!警告射击!”
城墙上的山神之怒士兵们虽然看不清具体是谁,但深夜大批人员从开放的城门往外跑,这绝对是极度异常和危险的情况!
他们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
“砰!砰!砰!”
几声燧发枪的爆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炽热的弹丸划破黑暗,射向正在逃亡的人群!
“啊——!”
“我的腿!”
“救命!”
惨叫声立刻响起。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几名护卫,猝不及防,被流弹击中,惨叫着扑倒在地。
其中一人被打中了脊椎,下半身瞬间失去知觉,在泥地里痛苦地翻滚哀嚎。
“别管他们!快跑!进林子!”阿曼头皮发麻,亡魂大冒,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根本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去看到底是谁中了枪,只是拼命地迈开双腿,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那片似乎遥不可及的林子狂奔。
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破了胆,哪里还顾得上同伴,纷纷发出惊恐的呼喊,丢掉了不必要的累赘,甚至有人慌不择路扔掉了部分财宝,连滚带爬地加速逃窜。
队伍瞬间变得更加混乱。
城墙上,山神之怒的士兵们在开火后,借着火光和月光,隐约看清了那些逃亡者的衣着和狼狈姿态,似乎不像是秦军。
“好像……是自己人?是逃兵?!”有士兵惊疑不定地喊道。
“混账!敢当逃兵!还敢私开城门!给我继续打!瞄准了打!”巡逻队长怒不可遏,不论是什么人,这种行为在战时都是绝对的重罪!
“砰砰砰——!”
又是一轮稀疏但精准了一些的射击。
又有几人惨叫着倒下。
然而,阿曼等人毕竟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且黑暗和混乱提供了掩护。
大部分逃亡者如同受惊的兔子,拼了命地冲进了前方起伏的丘陵地带,身影迅速被黑暗和地形吞噬。
城头上的枪声和骚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文朗城夜的宁静,也惊动了城外黑暗中,早已潜伏多时的“眼睛”。
距离南门约两里外的一处低矮土丘后,几名身披伪装、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冰台密探,几乎在枪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南门方向。
“有情况!南门有异常动静,有枪声!”一名负责观察的密探低声道。
“看到了,有人群出城,数量不少,正向南逃窜。城头在开枪射击。”另一名密探补充,手中一个简陋的、裹着黑布的单筒“千里镜”对准了那个方向。
“应该是条大鱼!很可能是城内高层出逃!”为首的密探小头目迅速判断,“快,发信号,通知最近的骑兵巡逻队!丙组,你们俩跟上去,咬住他们,沿途留下标记!注意隐蔽,别被发现了!”
“是!”两名身手矫健的密探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丘,借助地形掩护,迅速向着阿曼逃亡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们受过严格的跟踪训练,在这种夜间环境下,跟踪一群惊慌失措、背负重物的人,并非难事。
而另一名密探则拿出一个特制的、只能发出微弱特定频率哨音的竹哨,放在嘴边,对着东南方向有节奏地吹了几下。
这哨音在夜风和远处的嘈杂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足以传递到预定接应的同伴那里。
很快,更远处的黑暗中,响起了轻微而急促的马蹄声——那是接到黑冰台密报的秦军骑兵巡逻队,正在快速向事发地点合围而来!
……
文朗城内,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南门突如其来的燧发枪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瞬间惊醒了城中无数睡梦中的人。
“怎么回事?哪里打枪?!”
“是南门!秦狗打过来了?!”
“快起来!拿武器!”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许多士兵和民兵慌乱地抓起武器,冲出营房或住所,衣衫不整地在街上乱窜,惊恐地询问着情况。
低级军官们竭力呼喝,试图稳住队伍,但收效甚微。
很快,更多的高级军官和山鬼体系内的头目被惊动,纷纷赶往南门方向了解情况。
当第一批军官赶到南门时,看到的是洞开的城门,城墙下几具尚未凉透的尸体,以及城头上愤怒又茫然的山神之怒士兵。
“怎么回事?!谁开的枪?!城门谁打开的?!”一名负责城南防务的统领厉声质问巡逻队长。
巡逻队长急忙汇报:“大人!我们发现时,城门已被私自打开,有大量人员正在出城逃跑!我们立刻开枪警告并阻止,打倒了几个,但大部分……都跑进南边的野地里去了!看衣着和行为,不像秦军,倒像是……像是我们自己人,很可能是逃兵,而且是成群结队的!”
“逃兵?!成群结队?!”那统领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能组织起成群结队逃跑,并且能调动南门守军私自开门的,绝非普通士兵!
“立刻全城戒严!排查所有营房和官员住所!看看谁不见了!尤其是……阿曼大人那边的住处,重点查看!”统领反应不慢,立刻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人。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
城内本就混乱,戒严令更是引发了更大的恐慌。
士兵和民兵们被驱赶着回到各自岗位或营房,军官们则带着亲兵,开始挨个排查。
阿曼那奢华的宅邸自然是重点。
当带队军官敲开大门,闯入其中时,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值钱的细软不见了,阿曼本人更是踪影全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其他几处与阿曼关系密切的头目住处,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况,人财两空。
很快,一份初步的失踪名单被汇总起来,送到了临时负责城内秩序的几个高级头目面前。
名单上,阿曼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一串他核心圈子的成员,以及……南门守将巴隆。
“阿曼大人……他跑了?!带着他的心腹和财物,跑了?!”一名头目拿着名单,手都在颤抖,既是愤怒,也是恐惧。
连阿曼这样的大人物都选择逃跑,那这城,还守得住吗?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高层中无声蔓延。
“必须立刻禀报山鬼大人!”另一名头目强自镇定道。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名单和初步情况,赶往山鬼所在的神坛。
但在神坛外围,他们被山鬼最信任的心腹——一个沉默寡言、面容如同老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者,人称“老树根”的给拦住了。
“什么事?大人正在静修,沟通山神。”
老树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仿佛城外的喧嚣和眼前的慌乱都与他无关。
“老树根大人,出大事了!阿曼大人……阿曼大人他带着一大批人,私自打开南门,逃跑了!这是初步的失踪名单!”一名头目急忙将情况说明,递上名单。
老树根那古井无波的眼眸,在听到“阿曼逃跑”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尽力稳住各自队伍。加强所有城门守卫,没有我和山鬼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门,更不许擅自开门!城里,加强巡逻,弹压骚乱。我这就去禀报山鬼大人。”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
几个头目稍微安心了一些,连忙领命而去。
老树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单,那如同树皮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深的阴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神坛幽深而弥漫着奇异香料气息的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
山鬼身穿繁复的、绣满诡异符文的黑色法袍,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正背对着入口,跪坐在一个绘有狰狞图腾的祭坛前,低声吟唱着晦涩的音节,似乎真的在与冥冥中的存在沟通。
老树根静静地走到他身后约十步处,停下,躬身,用那沙哑的声音平静地禀报:“大人,阿曼带着他的核心党羽,以及南门守将巴隆等共计约五百人,于子时三刻私自打开南门,叛逃出城。南门巡逻的山神之怒发现后开枪阻击,击毙数人,但阿曼等大部分已逃入城南野地。现城内因此事产生不小骚动,部分军心不稳。”
山鬼那低沉诡异的吟唱声,戛然而止。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山鬼的背影僵硬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灯光映照下,他那张平时总是笼罩在神秘与威严中的脸,此刻扭曲得可怕。
眼睛瞪得极大,布满了血丝,写满了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狂怒,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你……你说什么?”山鬼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他死死盯着老树根,仿佛希望自己刚才听错了,“阿曼……跑了?带着人,跑了?!”
“是,大人。名单在此,城内多处排查,已确认无误。”老树根将那份名单双手呈上,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山鬼一把抓过名单,手指用力到几乎将粗糙的纸面戳破。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阿曼”那两个刺眼的字上,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叛徒!无耻的叛徒!懦夫!!”山鬼猛地将名单撕得粉碎,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完全失去了平日那副高深莫测、悲天悯人的“神灵代言人”形象。
“我给了他权力!给了他财富!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竟敢……竟敢背叛我!在这个关键时刻,抛弃山神,抛弃文朗城,抛弃所有信任他的子民!自己带着财宝逃命?!啊——!!!”
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釜底抽薪的恐慌,让山鬼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猛地拔出一直供奉在祭坛上的一柄装饰华丽的仪式短刀,像一头疯虎般在殿内冲撞。
“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铜制香炉,香灰洒了一地。
“哗啦!”抓起案几上的陶罐狠狠砸在墙壁上,碎片四溅。
“我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阿曼!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他一边破坏,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咒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年轻侍者身上。
那侍者接触到山鬼那疯狂而充满杀意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瘫倒在地,连求饶都发不出来。
“没用的东西!你们都是没用的东西!”山鬼狂吼着,几步冲过去,手中的仪式短刀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那侍者的胸膛,狠狠捅了下去!
“噗嗤!”
温热的鲜血溅了山鬼一脸一身。
侍者连哼都没哼一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血腥味在充满香料气息的殿内弥漫开来,混合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味道。
老树根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垂着眼帘,对眼前的血腥和疯狂视若无睹,仿佛一尊真正的木雕。
直到山鬼因为力竭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喘息,动作稍缓时,他才再次平静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大人,阿曼已逃,愤怒无益。当务之急,是稳住文朗城,稳住剩下的军心和民心。”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濒临疯狂的山鬼猛地一震。
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侍者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染血的双手和衣袍,眼中的狂乱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恨意所取代。
是啊,阿曼跑了,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文朗城因为这次背叛事件而崩溃!
否则,不用秦军来攻,自己就先完了!
山鬼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
他丢开染血的短刀,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重新挺直了脊背,试图找回那份属于“山鬼”的威严,尽管此刻这威严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老树根……”山鬼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恢复了些许冷静,“从现在起,由你全权接手城内一切防务和治安!阿曼那些懦夫留下的空缺,由你指定可靠之人暂代。”
“是,大人。”老树根躬身领命,没有多余的话。
“立刻去做几件事!”山鬼快速下令,思路重新变得清晰,只是眼神更加阴鸷。
“第一,加强所有城门守卫,尤其是夜间!加派双倍,不,三倍的人手!没有你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擅开城门!违令者,格杀勿论!”
“第二,增加城内巡逻队数量和频次,弹压一切骚乱,散布恐慌言论者,杀!”
“第三,立刻在全城张贴告示,统一口径:就说昨夜有秦军小股精锐妄图潜入城内,被我英勇的山神之怒发现并击退,南门枪声正是由此而来!战果是击杀秦军数十,我方仅有数人轻伤!让所有人都知道,山神仍在庇佑我们,秦狗奈何不了文朗城!”
这一手颠倒黑白、稳定军心的手段,不可谓不老辣。
将高层叛逃的丑闻,硬生生扭转为一次击退敌军偷袭的“胜利”。
“第四,进一步加强城内所有物资的管控和分配!尤其是粮食和武器!严格控制流出,确保守军供给。告诉所有人,我们粮草充足,足以坚守!”
山鬼眼中闪着幽光,“只要人心稳住,凭借文朗城的坚固和山神的庇佑,我们就能守住!等到……等到秦狗久攻不下,士气衰竭,或者南边其他部落的援军到来,我们就有机会!”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老树根再次躬身,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山鬼叫住了他,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老树根……你跟了我最久。这一次,文朗城……真的能守住吗?”
老树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那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山鬼大人,老树根只知奉命行事。山神……自有安排。”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消失在内殿的阴影中。
山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侍者的尸体和满殿狼藉,颓然坐倒在祭坛前的蒲团上。
刚才强撑起来的威严瞬间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越来越浓烈的恐惧。
阿曼都跑了……这个最精明、最了解城内虚实和外部形势的家伙,都选择了在最关键时刻背叛逃亡……这意味着什么,山鬼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只是,他不能承认,更不能表现出来。
老树根离开神坛后,立刻雷厉风行地执行起山鬼的命令。
他本身就是山鬼体系内仅次于阿曼的实权人物,也是个大部落的首领,行事果决狠辣,而且对山鬼有着近乎愚忠的服从。
在他的强力弹压下,城内的骚乱很快被压制下去。
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告示贴满了城内主要街道和军营:
“昨夜子时,秦狗无耻,遣精锐小队妄图偷开南门,潜入我神圣文朗!幸得山神警示,我英勇无畏之山神之怒将士及时发觉,浴血奋战,击毙秦狗数十,余者仓皇逃窜!南门枪声,即为杀敌之号角!此战,再次证明山神与我等同在!文朗城固若金汤,秦狗伎俩,徒劳无功!望我全城军民,同心同德,坚守岗位,坚信山神庇佑,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告示旁,还有士兵敲锣打鼓地宣讲,语气激昂,仿佛真的取得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许多不明真相的底层士兵和民众,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听到这“官方说法”,又看到城内迅速恢复的“秩序”和老树根等人沉稳的指挥,竟然真的渐渐相信了。
绝望的情绪被暂时驱散,一种盲目的、被煽动起来的亢奋和“安全感”重新弥漫。
“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
“山鬼大人的山神之怒果然厉害!”
“有山鬼大人在,有山神庇佑,咱们肯定能守住!”
“对!秦狗没什么可怕的!”
欢呼声和相互打气的声音,竟然真的在城内某些角落响了起来。
人们选择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浑然不知,所谓的“胜利”只是一块遮羞布,而他们信赖的“山神之子”,刚刚在神坛里因为得力手下携款叛逃而气得杀人泄愤,并且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末日的恐惧。
老树根站在一处高台上,看着下方逐渐“安定”下来、甚至开始有些“振奋”的人群,那张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阿曼出逃的消息确认时,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发出了怎样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不是没想过退路。
但他比阿曼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能力。
阿曼精明狡诈,擅长谋划和笼络人心,带着财宝或许真有一线生机。
而他老树根,除了对山鬼的忠诚和一身杀人的本事,以及对文朗城防务的熟悉,别无长处。
离开这座城,离开山鬼的体系,他什么都不是,在乱世中只会死得更快。
所以,他别无选择。
只能陪着山鬼,陪着这座城,一条道走到黑。至于能走到哪里……听天由命吧。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着阿曼的不讲义气和狡猾,同时也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城墙上,士兵们被重新编排,防守更加严密,但也更加死气沉沉。
城外,秦军的游骑依旧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如同耐心等待猎物力竭的狼群。
而南方的黑暗中,阿曼和他那支背负着财富与恐惧的逃亡队伍,正自以为逃出生天,却不知他们早已成为更大猎场中,被悄悄标记的猎物,正向着另一张早已张开的罗网,仓皇奔去。
文朗城,这座百越人最后的堡垒,在经历了内部背叛的剧痛后,勉强缝合了伤口,涂上了虚假的脂粉,继续上演着一出名为“坚守”的荒唐戏剧。
只是,那越来越近的、来自北方的沉重脚步声,以及即将抵达的、代表帝国最终审判的雷霆重炮,都预示着这出戏剧,即将迎来它血腥而无可挽回的终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