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军帐内的烛火,燃了一夜又一夜。
帐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当赵宸陷入最深的昏迷,当那代表着救赎与毁灭的青色神光彻底敛去,这座饱受战火蹂躏的京城,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着喘过一口气。
但噩梦的余韵,却远未散去。
【起】
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依旧笼罩着帝都上空的、那片厚重而阴沉的黑云,洒在焦黑的土地上。
宫城方向,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以李存仁为首的一众残存忠臣,以及几位在叛乱中侥幸未受牵连、且素有威望的宗室成员,如同被无形的手从混乱中推搡出来,跌跌撞撞地聚集在了宫城的一处偏殿,成立了临时的“行在枢密院”。
他们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沉重。
“诸位,”李存仁头发花白,身着一件半旧的官袍,神情憔悴却目光坚定。他环视众人,声音沙哑,“王爷以身为祭,挡住了灭顶之灾。如今京师虽保,可王爷……生死未卜。陛下……亦昏迷不醒。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民不可一日无主心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宗室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身上。
“眼下最紧要的三件事:其一,安抚民心,收敛阵亡将士,重振京师秩序。其二,严密看守陛下,寻遍天下名医,为其诊治。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找到七皇子殿下!”
提到这三件事,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安抚民心?谈何容易。昨夜那一战,京中百姓死伤无数,家园被毁。如今抬头是阴沉的天,低头是焦土与尸骸,街头巷尾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恐慌如同瘟疫,在幸存的人群中悄悄蔓延。
而隆庆帝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当叛军退去,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御书房救出时,这位一国之君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他躺在冰冷的龙床上,气息微弱,双目紧闭,与赵宸的情形竟有几分相似。太医们轮番上阵,却都束手无策,只能诊出他体内有某种阴寒至极的力量在不断侵蚀,与赵宸的“蚀魂”之症,如出一辙,只是程度更深,范围更广。皇帝的龙体,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被那来自“门”后的力量,一点点地填满、污染。
“陛下的情况……比王爷还要凶险。”御医院的院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在偏殿中央,声音带着哭腔,“老臣……老臣无能为力啊!”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绝望的情绪几乎要凝固空气。
就在此时,一名禁军校尉快步闯入,单膝跪地,高声道:“启禀李相爷,宗室各位大人!七皇子殿下……找到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人在何处?伤势如何?”李存仁急问。
“回禀大人,”校尉喘着气,“殿下在城西一处废弃的祠堂被找到,身上有打斗痕迹,但性命无碍。只是……只是神智似乎……出了些问题。”
“神智?”
“是。他……他不说话,也不哭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像个木头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赵棠,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子,如今也成了这副模样?
【承】
赵宸依旧在昏迷。
高阳守在他身边,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军帐里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榻上那个时而痛苦抽搐,时而双目赤红嘶吼的背影。
老药头没有放弃。他尝试用了数种稀奇古怪的针灸之法,甚至在赵宸的眉心、心口等处,用特制的金针刺入,试图以金针封魂,暂时隔绝那蚀魂之气的蔓延。
每一次施针,都是一次赌博。
有好几次,赵宸的身体都因为剧痛而剧烈挣扎,险些将老药头的手指都掰断。高阳只能死死地按住他,任由他冰冷的汗水浸透自己的衣衫。
她看着赵宸的脸,那张曾经俊朗非凡、总是带着自信笑容的脸,如今却因为痛苦和神魂的扭曲而变得狰狞。她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替他抚平眉心的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停在了空中。
她怕。
她怕自己触碰到的,已经不是一个她熟悉的哥哥,而是一个被邪魔占据的、陌生的躯壳。
这种恐惧,比任何刀剑伤痛,都更让她感到寒冷。
“阳儿……”
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从遥远梦境中传来的呼唤,让高阳浑身一颤。
她猛地低下头,看到赵宸的眼皮在剧烈地颤动。那双紧闭的双眼之下,似乎有微光在闪动。
“哥?”她欣喜若狂,连忙凑近。
赵宸的眼皮缓缓掀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却空洞。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潭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死寂的古井。他看着高阳,眼神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温度,只有一片茫然。
“王爷!”老药头也注意到了,激动地凑了过来。
然而,这短暂的清明,转瞬即逝。
赵宸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那潭死水般的瞳孔深处,再次翻涌起青黑交织的、混乱的旋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眼皮又重重地合上,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还是不行。”老药头颓然地直起身,脸上写满了失望。
高阳却愣住了。
茫然……空洞……
刚才那一瞬间,她从赵宸的眼中,看不到一丝痛苦,也看不到一丝暴戾。那是一种……纯粹的、被抽空了所有情感的、麻木的状态。
这,和蚀魂之气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同?
她的脑海中,猛地闪过赵棠那张痴傻呆滞的脸。
难道……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被她自己强行压下。不,不会的。王爷不会变成那样。
她握紧了拳头,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抛诸脑后,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火焰。无论如何,她都要守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转】
李存仁等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朝中,许多官员在叛乱中殉职,许多跟随赵宸的将领重伤或战死,整个官僚体系几乎瘫痪。地方上,各地藩王态度暧昧,蠢蠢欲动。而民间,恐慌情绪蔓延,流言四起,甚至有人传言,晋王殿下已被邪魔附体,京城已是一座被诅咒的死城。
“必须尽快找到七皇子!”在一次秘密议事中,一位宗室老臣沉声道,“如今京中,唯有七皇子与王爷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由他出面,才能暂时安抚一部分人心!”
李存仁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七皇子殿下……怕是不行了。”
他将赵棠的情况如实相告。
殿内众人听罢,皆是默然。一个昏迷不醒的摄政王,一个痴傻呆滞的皇子,还有一个命悬一线的皇帝……大梁的江山,竟已脆弱到了如此地步。
“我亲自去看看。”最终,还是那位老亲王开口,语气沉重,“无论如何,总要去看看皇侄的情况。”
老亲王来到安置赵棠的偏殿。
殿内很安静,赵棠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穿着一身干净的皇子服,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他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人偶。
“棠儿……”老亲王走上前,轻声呼唤。
赵棠毫无反应。
老亲王伸出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赵棠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依旧是记忆中那个俊秀少年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神,同样是空洞的,茫然的,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你……还认得我吗?”老亲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赵棠看了他许久,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飘出。
“……疼。”
就这两个字,让老亲王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不是疯了,也不是傻了。他是……失忆了。或者说,他的神智,被某种力量彻底封闭、摧毁了。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仇恨,忘记了仇恨,也忘记了所有爱他的人。
他只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老亲王失魂落魄地走出偏殿,迎上李存仁担忧的目光,他摆了摆手,声音嘶哑:“不行……七皇子殿下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希望,再一次破灭。
【合】
夜幕,再次降临。
京城内外,一片死寂。
晋王府的军帐里,高阳已经靠着墙角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赵宸的情况,在深夜突然恶化。
他不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开始在榻上剧烈地翻滚,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夹杂着痛苦与暴戾的嘶吼。暗黑色的血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瞬间将他半边脸颊和脖颈浸染。
那股阴寒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波动,再次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让守在旁边的老药头都感到一阵心悸。
“快!按住他!”老药头大喝一声,与闻讯赶来的两名亲兵合力,才勉强将他按住。
赵宸的力气大得惊人,双目赤红,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高阳被惊醒。她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抱住赵宸的一条手臂。
“哥!哥!是我!是我啊!”她哭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赵宸混乱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定格了片刻。那赤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
高阳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她想起赵棠那空洞的眼神,想起他那句模糊的“疼”。
她猛地松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碎裂的凤钗。
“王爷!”她高高举起凤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孤注一掷的决绝,“您看看这个!您看看啊!这是母妃留给您的!您不记得了吗?您看看……想想阳儿……想想你自己……您是谁啊!”
凤钗上,那属于淑妃的、微弱的龙气,随着她的呼唤,似乎被激发了一丝。一缕极其清淡的、带着兰花清香的微光,从凤钗上散发出来,萦绕在赵宸的眉心。
赵宸剧烈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赤红而混乱的瞳孔,死死地盯住了高阳手中的凤钗。
他眼中的世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一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