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二月的夜,北镇抚司后堂的密室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寒意。骆养性端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打着一面无形的警钟。我垂手立在堂下,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这位掌控着我生死荣辱的上官。
“辽东的差事,你清楚了?”骆养性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建奴蠢蠢欲动,朝廷需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王体乾的旧网,在那边或许还有残余。你此去,是眼睛,也是刀子。”
“卑职明白。”我沉声应道,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辽东,萨尔浒的惨状至今仍是我梦魇的底色。此去,无异于再踏鬼门关。
“明白就好。”骆养性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却不喝,眼神锐利地扫过我,“临行前,还有何挂碍?”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能否为蕙兰搏一条生路,就在此刻。我深吸一口气,不再迂回,直接摊牌:“镇抚大人明鉴。此去辽东,九死一生。卑职愿为朝廷、为大人效死力,但求一事,以安我心,让我能无后顾之忧,全力办事。”
“讲。”骆养性的眼神眯了起来,锐光内敛。
“恳请大人,赐林蕙兰清白身,放她离京南下。她一介女流,与旧案本无牵连,留京无益,反成牵绊。若她得脱樊笼,安然南下,卑职必肝脑涂地,以报大人恩德!”我一口气说完,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审视的视线。
暖阁内陷入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骆养性盯着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敲击扶手的声音节奏未变。他在权衡,在判断我这个“将死之人”最后要求的价值。
良久,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杜文钊,你这是在跟本座讲条件?用你的忠心,换一个女人的自由?”
“卑职不敢。”我微微躬身,语气却斩钉截铁,“卑职只是陈述事实。心无挂碍,方能一往无前。林蕙兰得自由,卑职方能成为大人手中最锋利的刀,而非心有旁骛的钝器。此事于大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卑职,却是再造之恩。请大人成全!”
我将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我在赌,赌一个精明冷酷的政治家,会算清这笔账——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换取一把在关键时刻可能扭转局面的利刃的绝对忠诚。
骆养性沉默着,目光如鹰隼般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皮肉,直窥我心底的真实想法。最终,他放下茶杯,取过案头的空白手令,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郑重盖下。
“准了。”他将手令推到我面前,“即日起,林氏蕙兰与旧案再无瓜葛,准其离京归乡。本座再额外赏她纹银二百两,算是北司的抚恤。但她离京之日,便是你动身前往辽东之时。如何?”
“谢大人恩典!”我强压下心头的狂潮,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那方朱红印记,是蕙兰通往自由的凭证。
“去吧,给你一夜时间。”骆养性挥挥手,重新端起了茶杯,下了逐客令。
我躬身退出暖阁,攥紧手令,把银票兑换成银锭,几乎是飞奔着赶往水月庵。当我把手令放在蕙兰手中,告诉她可以立刻准备南下苏州时,她愣住了,随即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担忧和恐惧。
“文钊!你……你到底答应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再也……”她抓住我的手臂,指尖冰凉,语无伦次。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盈满泪水的眼眸,心中痛楚,却只能挤出镇定的笑容,将早已想好的说辞道出,淡化辽东的危险,强调这是机会,是骆养性需要我活着回来。安抚下她的惊惧后,我拉着她走进内室,将那个一直贴身藏着的、沉甸甸的厚油布包裹放在了桌上。
“蕙兰,你看。”我解开包裹的结,烛光下,耀眼的光芒瞬间流淌出来。
包裹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财物:
官铸高色雪花银锭,八十八锭,每锭足十两,银光熠熠,合计八百八十两。
赤足金锭,十一枚,每枚一两,金光灿灿,合计十一两。以及我往日积攒的散碎银两约八十余两。
总计现银超过一千两,黄金十一两。 这是一笔足以在江南富庶之地安身立命的巨款。
蕙兰看着这堆金银,呼吸都窒住了。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拂过冰凉的银锭,仿佛在触摸一个沉重而虚幻的梦。“这……这么多……路上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仔细叮嘱,“金锭和大部分银锭,我已用蜡纸分装好,你贴身藏一些,其余的混在行李杂物里,分开放。到了苏州,寻信誉好的大银庄,分批兑开,切勿露白。用作盘缠,不必节省。安全抵达、隐匿行踪,是第一要务。”
她默默听着,将分装好的金银一一接过,仔细收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包袱里,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安置我们所有的未来。当她抬起头时,眼中除了泪水,更多了一份坚毅:“我都记下了。你……你一定要小心,我……我在苏州等你。”
当夜,在水月庵那间小小的禅房里,我们抵死缠绵。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压抑的喘息、交织的体温和无声的泪水,仿佛要将一生的眷恋与离别的苦楚,都浓缩在这一夜。她的指尖抚过我身上纵横的伤疤,带着无尽的怜惜;我的拥抱充满了占有的欲望和诀别的悲壮。这一夜,我们不再是乱世中飘零的浮萍,而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念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悄然起身。蕙兰依旧睡着,眼角泪痕未干。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那份刻骨的牵挂狠狠压在心底,毅然转身,踏入了凛冽的晨雾中。
怀揣着仅够路途盘缠的碎银,腰悬“血饕餮”,我走向北镇抚司衙门。身后,是沉睡的京城和唯一的温暖;前方,是辽东的血火与未知的生死。我将所有“现在”都留给了她,而我的“未来”,已与家国边关的烽烟牢牢绑在了一起。此行,不为功名利禄,只为金石为诺,换她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