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在劳动间隙传来的。一个刚从第三监狱调押过来的犯人,在流水线旁低声告诉陈山河:“山哥,我在那边见过耿大壮。”
陈山河正在给缝纫机换梭芯,手指微微一顿。
“他变了。”那人继续说,声音压得很低,“不像以前听说那么冲了。”
陈山河不动声色地换好梭芯,踩下踏板,缝纫机重新发出规律的嗡鸣。“怎么说?”
“上个月,他们监区有个老犯人,不小心把号长的热水碰洒了。号长要动手,耿大壮过去挡住了。”
机针上下跳动,陈山河的目光专注在布料上,仿佛并不在意。
“他就那么站着,没动手,说要赔积分给号长。后来真赔了,攒了好久的积分。”传话的人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那老犯人谢他,他说……‘以前仗着有把子力气,欺负过不少人。现在这点力气,能护住个把不挨欺负,挺好。’”
缝纫机的哒哒声在车间里回响。陈山河想起很多年前,在厂区废料堆,耿大壮一拳击退黄毛时咧着嘴的憨笑;想起在雪夜伏击刀疤刘后,他提着带血的棍子巡视夜市的凶狠模样。
那些被视为“勇武”和“义气”的过往,如今看来,都沾着洗不净的血污。
“他现在怎么样?”陈山河问,声音平稳。
“听说还行,就是更不爱说话了。积分都攒着,不怎么换东西吃。”
机针突然断了,发出清脆的响声。陈山河停下机器,熟练地更换新针。
他想起耿大壮那双总是透着憨直和凶悍的眼睛。那个最不可能改变的人,却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纯粹的方式,试图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这不是简单的忍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转变。是残酷的监狱生活,还是漫长刑期带来的孤寂,让他开始反思过往的暴力?陈山河不得而知。但他能感觉到,耿大壮那颗被肌肉和义气包裹的、简单直接的心,正在经历一场缓慢而痛苦的蜕变。
车间的广播响起下工的哨声。陈山河站起身,将完工的裤子整齐叠好。
同监舍的犯人凑过来:“山哥,听说大壮哥在那边……”
“我知道了。”陈山河打断他,声音很轻。
他走向车间的出口,步伐依旧沉稳。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兄弟四人,以不同的方式在这铁窗之内面对着各自的过去。小军选择遗忘和新生,卫东选择抗争和申诉,大壮选择忏悔和救赎,而他自己……
他抬头看向高墙上那片被切割的天空,眼神平静。
或许真正的救赎,不在于忘记过去,而在于直面它;不在于逃避罪责,而在于承担它。大壮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力量,找到了新的用途。而他,还在寻找自己的路。
这条路上,没有血性贲张的厮杀,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阅读和思考,以及这份突如其来的、关于救赎的启示。
夜幕渐渐降临,监狱的探照灯依次亮起。陈山河走在回监舍的队伍里,身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他知道,今夜又会有人在梦中哭泣,有人会对着铁窗发呆,有人会在被窝里偷偷看家人的照片。而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至少有一个曾经凶悍的灵魂,正在用最质朴的方式,完成自我的救赎。
这或许,就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