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那个他待了数年、早已习惯的世界。胡小军站在监狱大门外,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释放证明和一点点路费,身上穿着入狱前那身早已过时、显得空荡的衣服。南方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带着潮湿的、陌生的植物气息,和监狱里那混合着消毒水与汗水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眯着眼,有些不适应地看了看四周。宽阔的马路,飞驰而过的汽车,远处林立的高楼……一切都变得太快,快得让他头晕目眩。几年前他被抓进去的时候,这里似乎还不是这样。
没有亲人来接他。他家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当年跟着陈山河混,也没成个家。他就像一颗无根的浮萍,被时代的浪潮冲上岸,搁浅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
他按照监狱方面事先告知的流程,去指定的派出所办理了登记手续。工作人员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没人多看他一眼,没人问他过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来办理业务的市民。这种“普通”,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最大的异常。
他用手头那点微薄的路费,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长途汽车票,目的地是邻省一个靠海的小县城。那是他早就想好的去处,没人认识他,够远,也够偏僻,适合重新开始——如果五十岁的他,还能算“重新”开始的话。
汽车在高速上颠簸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胡小军靠在有些破旧的座椅上,看着窗外。农田、工厂、村镇、城市……交替闪过。他看到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他不认识的明星,看到年轻人手里拿着小巧的、会发光的“大哥大”(他听同监舍的年轻犯人炫耀过,叫手机),看到路边穿着时髦、步履匆匆的行人。
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监狱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而外面的世界却在疯狂加速。他像个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人,误入了未来世界,手足无措,内心充满了惶恐和茫然。
到了那个海边小城,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口音略有差异,气候更加潮湿闷热。他租了一间最便宜的、靠近码头的潮湿小屋,每天听着汽笛和渔民的吆喝声入睡、醒来。
他开始找工作。但他这个年纪,没有身份证以外的任何证件,没有技能,还有一段无法抹去的案底,能找到的工作寥寥无几。他去建筑工地,人家嫌他年纪大,力气不如年轻人;想去餐馆刷盘子,老板看他眼神躲闪、不善言辞,也婉拒了;甚至想跟着渔船出海打渔,船主打量了他几下,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几次碰壁之后,那股在监狱里靠着灵活和小心积攒起来的、对未来的微弱期盼,渐渐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他发现自己除了当年在江湖上打听消息、望风放哨的那点机灵,几乎一无是处。而那种“技能”,在这个阳光下的正常社会里,毫无用处。
他一个人蹲在码头边,看着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咸腥的海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未来像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大海,广阔,却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和深深的绝望。
他甚至开始有些怀念监狱里的生活。至少在那里,时间是有规律的,任务是被分配的,不需要自己为下一顿饭、下一个住处发愁。那种被严格管束的“安定”,对比此刻漫无边际的“自由”,竟显得有几分可贵。
但他知道,回不去了。他必须在这里,在这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找到一种方式活下去。只是,该如何开始?从哪儿开始?他望着暮色渐沉的海面,眼睛里充满了五十岁男人不该有的、孩童般的迷茫。
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点燃,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嗽声在空旷的码头传出很远,又被更大的海浪声吞没。
夜来了,码头的灯次第亮起,照亮了归航的渔船和忙碌的人群。胡小军掐灭烟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间租来的、同样昏暗潮湿的小屋。
活下去。先活下去。至于怎么活,明天再说吧。他对自己这样说着,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