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厂,那间充满了汗水、油污和奇思妙想的实验室。
张承业站在那台简陋的386电脑前,一言不发,已经站了足足十分钟。
他的身后,省市的各级领导和专家们,大气都不敢出。
屏幕上,陈浩正在演示“神经中枢”系统的工作过程,原始的、混乱的信号,与经过算法“净化”后,平滑、精准的绿色曲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承业的目光,不在屏幕,而在那台被拆开了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线路和丑陋焊点的“神经中枢”主机上。
他看到了王大锤手工打造的电木骨架,看到了孙志手工打磨的亚克力透镜,看到了陈浩用最笨拙的方式飞线连接的电路板。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土”,那么的“野路子”。
但是,当这些“土”到掉渣的零件,通过一个天才的构想和一套超越时代的算法组合在一起时,却迸发出了连西方最先进实验室都未必能达到的效果。
这才是最让他感到震撼的地方。
“这个算法,是你自己写的?”张承业忽然开口,问的是站在一旁,手心已经全是汗的陈浩。
“是……是的,张司长。”陈浩紧张地回答,“在林工的……指导下。”
“卡尔曼滤波……用得不错。”张承业点了点头,评价很简洁,却让旁边的魏建功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大领导,竟然连如此生僻的算法都了如指掌。
他又看向林旬:“把废旧尼龙,通过这种方式再生,变成高性能纤维,再用到医疗领域,这个想法,是你提出来的?”
“是的。”林旬回答。
“为什么?”张承业追问,“以你们的技术,去做利润更高的全新材料,不是更容易吗?为什么要去碰‘垃圾’?”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
林旬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国家,别的可能不多,但‘垃圾’,和需要用到这些‘垃圾’的地方,足够多。”
“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去跟西方国家拼全新的、高成本的赛道,但我们有全世界最大的市场,有最完整的工业门类留下的‘边角料’。如果能把这些边角料利用起来,变成我们自己的‘杀手锏’,这或许是一条更适合我们的路。”
这番话,没有豪言壮语,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张承业的心上。
他作为国家装备司的负责人,太清楚中国工业的现状了。
一方面,是大量低端产能的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
另一方面,是在高端材料、核心部件上,被西方“卡脖子”的屈辱和无奈。
林旬提出的这条“变废为宝”的路线,无疑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张承业在实验室里又走了一圈,看得非常仔细,问的问题也越来越深,从材料的分子结构,到设备的传动比,无一不精。
林旬和陈浩对答如流。
最后,张承业停下脚步,转身对一直陪同的省领导说道:“今天的视察,我看就到这里吧。”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补充道:“关于蓝图公司的SmA技术标准,我建议,省里立刻成立专家组,尽快形成地方标准,向全国推广。另外……”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旬身上。
“林旬同志,你跟我来一下,我们单独谈谈。”
……
一间被临时收拾出来的会议室里,只有林旬和张承业两个人。
张承业亲手给林旬倒了一杯水,这个举动让一直守在门外的何振国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小林同志,坐。”张承业的语气,比刚才温和了许多,“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二十三岁……”张承业感慨了一句,眼神里有欣赏,也有一丝复杂,“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你而来,但不是为你的路,而是为你‘点废成金’的这个思路。”
张承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国家,正在规划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项目,内部代号,叫‘新长城’计划。”
“新长城?”
“对。它不是一道物理的墙,而是一道技术的墙。”张承业沉声说道,“我们要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建立起一套完全独立自主的、从基础原料到高端应用的高性能复合材料产业体系。碳纤维、芳纶、超高分子量聚乙烯……这些被西方国家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我们必须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旬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计划,他知道!前世,这个计划在世纪之交才被正式提出,而他,也是这个宏大计划后期的重要参与者之一。
没想到,在张承业这里,它竟然提前了这么多年!
“这个计划,一直面临两个最大的难题。”张承业看着林旬,“第一,是技术路线。我们是跟在别人后面,花天价去引进那些已经落后的生产线,还是另辟蹊径?第二,是投入产出比。这种基础材料的研发,投入巨大,见效极慢,很多国营院所,抱着铁饭碗,根本没有动力去啃硬骨头。”
“但是今天,我在你和你的团队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张承业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一条从低端的‘废料’切入,以市场需求为导向,倒逼技术升级,最终实现高端突破的‘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一个充满了活力、不拘一格、敢想敢干的团队!”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林旬的眼睛。
“所以,我想问你,林旬同志。蓝图公司,有没有兴趣,加入到‘新长城’计划中来?成为我们在这个领域,放进去的一条‘鲶鱼’,去搅动那一潭死水?”
这是一个巨大的、足以改变蓝图公司命运的机遇。
但林旬,却在短暂的思索后,摇了摇头。
张承业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
“我们不‘加入’。”林旬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要成为这个计划的‘承建方’之一。”
张承业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加入”,意味着成为国家计划的一个棋子,接受指令,完成任务。
而“承建”,意味着平等的合作关系,意味着拥有自主权,甚至,是话语权。
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胃口!
林旬没有退缩,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继续说道:“张司长,我们需要政策的支持,需要一个能够让我们放手去干的平台。比如,一个国家级的研发中心资质,比如,一些特殊原材料的定向采购权,再比如,一个能让我们从各大院所‘挖人’的绿色通道。”
“作为回报,我们承诺,三年之内,拿出第一款性能不低于美国杜邦公司‘凯夫拉’的国产芳纶纤维。五年之内,拿出t300级别的国产碳纤维。”
“所有技术成果,与国家共享。”
林旬抛出的,是一个张承业无法拒绝的、充满了诱惑力的“对赌协议”。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张承业缓缓站起身,走到林旬面前,伸出了手。
“好”
“我代表计委,原则上,同意你的方案。”
“欢迎你,林旬总工程师,成为‘新长城’计划的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