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战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咸阳的权贵圈层中迅速蔓延,带来的并非仅仅是军事失利的恐慌,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政治躁动。朝堂之上,往日那些主张速战速决、抨击魏缭“疲楚”之策过于保守的声音,此刻诡异地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忧虑、审视乃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聚焦于刚刚因“思过”复起便遭遇如此挫败的魏缭身上。
李斯在朝会上,并未直接指责魏缭,反而以一种异常沉痛的语气,陈述前线将士之忠勇与牺牲,强调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全力支援蒙武,抵御项燕、项梁的夹击。然而,他话语间不经意提及的“决策当慎”、“情报需准”,以及那份关于陈驰核销军械的公文恰到好处地在国尉府内部小范围流传,都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指向魏缭。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国尉府那间值房。魏缭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些原本态度暧昧的中立官员,开始与他保持距离,连国尉尉缭在处理公务时,也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他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初入咸阳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更为凶险,因为这一次,失败的阴影实实在在地笼罩着他。
但他没有时间去品味这世态炎凉。军情如火,蒙武大军危在旦夕,他必须撑住这即将倾颓的局势。
他摒弃一切杂念,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应对眼前危机之中。根据不断传回的前线片段信息,他判断项燕虽成功渡河,但李信残部的拼死抵抗以及蒙武及时的战术调整,暂时遏制了其迅猛的推进势头。楚军两路主力,项燕在北,项梁在南,对颖水秦军形成了夹击之势,但二者之间尚存空隙,且沟通协调并非易事。这便是秦军的机会所在。
他连续向蒙武发出数道建议:其一,放弃部分前沿不易防守的营垒,收缩兵力,形成更紧密、更有弹性的环形防御,集中力量应对夹击;其二,组织精锐骑兵,利用楚军结合部的空隙,不断进行反突击和骚扰,破坏其后勤,延缓其合围步伐;其三,严令李信残部(现由其副将指挥)不惜代价,像钉子一样楔在项燕侧翼,使其无法全力进攻蒙武主阵地;其四,加快构建由后方郡县兵组成的第二道防线,以为万一之后撤做准备。
这些建议,务实而冷酷,充满了壮士断腕的决绝。他不再追求奇谋妙计,而是立足于最坏的打算,进行最顽强的抵抗,为后方调兵遣将争取宝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他并未忘记那枚铜扣和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在纷繁的军务间隙,他秘密召见了那名曾为他传递铜扣纹样给玄姬的亲随。
“东西送到了?”魏缭压低声音问道。
“送到了,大人。亲手交到玄都尉指定的人手中。”秦随肯定地回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只是……小人回来时,感觉似乎有人跟踪,绕了好大圈子才甩掉。”
魏缭心中一凛。果然,对方并未放松对他的监视。“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近期不要再有任何异常举动。”
亲随退下后,魏缭沉思良久。玄姬那边尚无回音,调查显然遇到了阻力。而李斯那边,用陈驰之事隐隐施压,意图不明。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泥潭中跋涉,四周都是陷阱。
就在颖水前线战况陷入胶着、咸阳朝堂暗流涌动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雨夜,悄然来访。
来的竟是姚贾。这位以纵横之术闻名、曾助秦国离间六国的廷尉,平日与魏缭并无深交,甚至因其“兵家”出身和“怀柔”论调而对其不甚看重。他的到来,让魏缭颇为意外。
姚贾屏退左右,开门见山,脸上带着一种与其平日精明外露不同的凝重:“魏少造,今日老夫前来,非为公事,乃有一言相告。”
“姚廷尉请讲。”魏缭为他斟上一杯热酒。
姚贾并未碰那酒杯,目光锐利地看着魏缭:“少造可知,如今朝中,有多少人欲除你而后快?”
魏缭面色不变:“缭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他人如何想,非我能左右。”
“好一个问心无愧!”姚贾冷笑一声,“然则,政治非是沙场,非黑即白。你只知李斯忌你,可知忌你者,远不止李斯一人?”
魏缭心中一动:“请廷尉明示。”
姚贾压低了声音:“你力主‘疲楚’,延缓灭国之战,触动的,不仅仅是李斯这等欲借军功固宠的文臣之利,更触及了军中部分急于凭借战功晋升的少壮派将领之前程!还有那些指望着通过战争获取土地、爵位、奴隶的勋贵老族!你断了太多人的财路与晋身之阶!如今阴陵之败,正是他们群起而攻之的绝佳借口!”
魏缭默然。姚贾所言,他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但从这位深谙权力博弈的老臣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依然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原来,他的敌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要复杂。
“那依廷尉之见,缭当如何?”魏缭问道。
“退一步,或可海阔天空。”姚贾意味深长地道,“暂时放下这伐楚参军的担子,避其锋芒。待风头过去,以大王对你的信重,未必没有复起之日。”
这是劝他主动请辞,以退为进。
魏缭看着姚贾,忽然问道:“姚廷尉为何要告知缭这些?”
姚贾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老夫并非为你,乃是为这大秦江山。伐楚之战,关乎国运,不容有失。你若此时倒下,换上一个只知迎合上意、急功近利之辈,恐非国家之福。然则,你若一味硬顶,恐怕等不到施展抱负,便已粉身碎骨。进退之间,存乎一心,你好自为之。”
说完,姚贾起身,戴上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之中。
值房内,只剩下魏缭一人,对着摇曳的灯火,久久不语。
姚贾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身处环境的险恶。退?或许能暂保平安,但伐楚之策可能前功尽弃,帝国将走上一条更血腥、代价更高的征服之路,这违背了他的初衷,也辜负了嬴政的信任。进?则要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看到了颖水畔那些正在泥泞与血火中苦苦支撑的秦军将士。
不能退。
他想起自己心中的那道城垣,那是为了减少杀戮,为了更持久的秩序。如果因为畏惧斗争而退缩,那这道城垣便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
他关上门窗,回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奏疏。他并未请辞,也未曾为自己辩解,而是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详细分析了当前颖水前线的态势,重申了稳住防线、拖延时间、待机反击的必要性,并再次强调了第二道防线建设与后勤保障的紧迫。最后,他笔锋一转,写道:
“……臣缭才疏学浅,前番献策,致有阴陵之失,罪责深重,惶愧无地。然当此危难之际,非敢惜身避责。唯愿陛下许臣戴罪立功,竭尽驽钝,协调整合各方,共度时艰。待战事稍定,臣甘领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他将个人的进退与前线将士的存亡、帝国的命运捆绑在一起。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决心。
奏疏呈上,如同在暗流汹涌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嬴政会如何决断?李斯等人又会作何反应?魏缭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像颖水前线那些死战不退的士卒一样,在这帝国的暗流中心,做一根不肯弯曲的砥柱。
无论风雨多大,暗流多急,他都必须站在那里。为了心中的信念,也为了那一线在血火中挣扎的、关于更好未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