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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六年二月末,雨。

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是细密的、带着海腥气的霡霂,悄无声息地濡湿了大阪城灰黑色的屋瓦与石垣。待到酉时,雨势转急,成了连绵不绝的沛然春雨,哗啦啦地拍打在御殿厚重的纸户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将城外海湾那永不止息的锻打轰鸣,都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遥远的隔膜。

奥向御殿深处,灯已点起。羽柴赖陆没有召见任何人,只独自待在宽敞得有些空旷的书斋内。他褪去了白日那身象征威仪的纹付羽织,只着一件宽松的月白小袖,赤足踩在微凉的畳席上。案几上,徐光启留下的那卷“敕谕日本国王羽柴赖陆”的泥金诏书,被随意地搁在角落,上面压着一方未经雕琢的天然青石镇纸。

他站在面向中庭的廊下,纸门拉开了一半。冰冷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气息的夜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他额前几缕未严格束起的黑发。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只天目茶碗,碗中的抹茶早已凉透,颜色沉黯。

雨声单调,仿佛永无止境。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极低地、用某种与这战国时代格格不入的、带着奇异韵律与咬字的语言,哼唱起来。声音起初只是含在喉咙里的模糊音节,渐渐地,随着雨声的节奏,变得清晰:

“my teas gone cold Im wondering why… I got out of bed at all…”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略带颓靡的平直,与歌词中那股阴郁的偏执奇异地契合。

“the morning rain clouds up my window… and I cant see at all…”

他哼着,目光投向庭院中被打得瑟瑟作响的枫树与石灯笼,眼神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某个遥远时空里,一个对着录音机喃喃自语、最终驾车冲下大桥的虚幻身影。Stan,那个疯狂的粉丝。而他自己呢?是谁的粉丝,又是谁眼中的“Stan”?

“And even if I could, itll all be gray, but your picture on my wall… it reminds me that its not so bad… its not so bad…”

歌声在空旷的殿内低回,混杂在哗哗的雨声里,有种诡异的静谧感。他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这用异世语言构建的、孤独而执拗的情绪里,直到——

“主公。”

柳生新左卫门的声音在身后廊下响起,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赖陆的哼唱戛然而止。他没有回头,只是仰头将杯中早已冰凉的抹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他啧了一声,随手将茶碗放在廊缘。

“徐子先送走了?”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刚才那阵古怪的吟唱从未发生。

“是。已安然送回馆驿。”柳生新左卫门躬身答道,目光却忍不住飞快地扫过主公的背影,又瞥向廊外滂沱的雨夜。那奇异的曲调、闻所未闻的语言,还萦绕在他耳际,让他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不安。“主公方才所歌……音律奇特,非和汉之调。若被外人听去,恐生不必要的猜测。”

“猜测?”赖陆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被雨丝沾湿的睫毛显得格外黑密。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近乎虚无。“你说刚才那调子?那是万里之外,英吉利国的俚曲小调。词儿嘛……说的无非是茶凉了、雨大了、看不见路之类的牢骚。”

他走回书斋内,任由雨丝继续飘入。“至于言语,现今英吉利是童贞女王伊丽莎白当朝,她说的英语,和这调里的词儿,差别比京都话和萨摩弁还大。谁能听懂?”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便听懂了又如何?蛮夷之音,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柳生新左卫门低下头,知道这个话题不宜再深究。他沉默了片刻,整理着从徐光启处归来后便在心中翻腾的思绪,那源自他前世认知的、根深蒂固的忧虑,终究压过了谨慎:

“主公,臣……仍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赖陆在案几后坐下,随手拿起那方青石镇纸摩挲着,触手冰凉。

“臣愚见,与明国交恶,恐非上策。”柳生新左卫门深吸一口气,将酝酿了许久的话倒出,“勘合贸易,其利实在。 硫磺、刀剑、折扇、漆器输出,换回明钱、生丝、药材、书籍,乃至南洋珍宝。此乃实利,滋养国用,不可轻弃。再者——”

他抬起眼,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历史知识与固执信念的光芒:

“华夏数千载传承,虽有更迭,然朱明得国,自谓最正。 太祖朱元璋起于布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民心依附,根基之深,非元清可比。其朝虽显疲态,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万不可与之争锋。纵观天下大势,辽东建州努尔哈赤羽翼渐丰,桀骜不驯,方是真正心腹之患。为我日本计,联明制金(清),互为奥援,方是久安之策。主公雄才大略,何必……”

“停。”

赖陆抬手,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陈述。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无奈的、听到陈词滥调时的疲惫神色。

“柳生,你这套话,”他放下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那平静下却藏着锐利的剖析,“从我第一次在吉田城接见何合礼,你就给我讲什么《三国志·通俗演义》,说到‘联吴抗曹’时,你就开始念叨。翻来覆去,无非是‘朱明正统’、‘不可争锋’、‘联明制金’。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柳生新左卫门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兀自坚持:“臣……臣乃就事论事,皆为日本国运……”

“就当你说的全对——”赖陆身体微微前倾,打断他,语气依然平稳,却带上了一丝诘问的锋芒,“——那说的是洪武皇帝朱元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得位甚正,这我认。可朱元璋,和现在北京宫里坐的那位万历皇帝,和他那位靠‘靖难’起家的祖宗永乐帝朱棣,是一回事吗?”

柳生新左卫门一怔:“皆是朱明正统,血胤相承,有何区别?”

“没区别吗?”赖陆似笑非笑,那笑容里透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靖难’那把火,烧的难道只是南京的皇宫?它烧断的,是‘嫡长继承’、‘君臣大义’那根自诩为华夏正朔的脊梁骨。朱棣的皇位,是抢来的,杀侄夺位,逼得建文皇帝生死不明。你告诉我,这得位,‘正’在何处?”

“这……”柳生新左卫门语塞,脸色微白。他熟读明史,自然知道这是朱明皇室最大的疮疤,也是文人士大夫笔下讳莫如深、却又心知肚明的原罪。

赖陆却不再紧逼,反而放松了姿态,靠回凭几上,用一种略带探究和玩味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这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魂灵。

“对了,柳生,”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你曾言,你是‘肉身穿越’,对吧?带着全部前世的记忆,一睁开眼,就在这战国乱世了。”

柳生新左卫门不明所以,只能点头:“是,臣确是如此……”

“嗯,”赖陆眯起眼,频频点头,那目光让柳生有些发毛,“像,真像。尤其是你刚才劝我‘联明抗金’时,那副引经据典、痛心疾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自己是为国为民的劲儿……”

柳生新左卫门慌忙道:“臣岂敢自比先贤,更不敢妄揣圣心……”

赖陆嗤笑一声,挥挥手:“谁拿你跟朱元璋比了?我是说,你像我上辈子,在那个世界里,透过一方发光的琉璃屏幕,看过的一个……嗯,叫‘历史区Up主’的家伙。Id好像叫‘皇明……皇明之殇’?对,就那个满嘴跑火车的二逼。”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荒诞的追忆:

“开口闭口‘我大明天下无敌’,‘康熙是洪承畴的野种’,‘红楼梦字字血泪悼念前朝’,数据真假参半,情绪倒是饱满激昂,能煽动得一群半大孩子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穿越回去扶明灭清。”赖陆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不知是嘲弄还是感慨,“我有一次,拿你那套‘朱明得国最正、煌煌华夏不可与争’的理论,去问我们家游戏公司聘的那位满头白发、戴着厚眼镜的历史顾问老头,你猜人家怎么回我?”

柳生新左卫门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赖陆学着老学究扶眼镜的动作,拿腔拿调:“‘陆少,您这……是从哪个地摊文学发掘出来的新出土史料?还是最近网络小说看多了?这论点,缺乏基本史料支撑,逻辑上也不通啊。’”

柳生新左卫门如遭雷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那是他前世不堪回首、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塑造了他今世大量思维与情感的记忆脓疮,此刻被赖陆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的方式捅破、晾晒。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在赖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苍白无力。

“不过,”赖陆话锋一转,仿佛刚才的尖锐审视只是闲谈,他坐直身体,手指在光洁的案几上轻轻敲了敲,眼中闪烁着某种算计的精光,“你这身本事,放着不用,倒也浪费。”

柳生新左卫门心头一紧。

“你不是最喜欢‘大明’,最熟悉‘大明’吗?”赖陆的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上一丝诱哄,“来,帮我写篇文章。”

“主公欲写何文?”柳生新左卫门的声音有些干涩。

“就写——”赖陆拖长了音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燕贼朱棣,如何佯狂诈伪,欺世盗名;如何包藏祸心,猝起逆兵;如何篡夺侄位,戕害忠良,悖逆人伦,罪孽滔天。 写得越详细越好,越愤慨越佳。收信人是朝鲜国的光海君。主旨嘛……”

他顿了顿,看着柳生骤然瞪大的眼睛,缓缓吐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构想:

“就说我羽柴赖陆,还有我先父秀吉公,实则都是建文皇帝流落海外的血脉后人。隐姓埋名,卧薪尝胆,至今方得天命,统合日本。此番厉兵秣马,非为侵攻,实为匡扶大明正统,诛讨燕逆余孽,为君父复仇雪恨!”

“主公!”柳生新左卫门骇然失声,几乎要跳起来,“此事关乎两国国本,动摇天下人心,岂可……岂可如此儿戏!况且,毫无实据啊! 此等说辞,如何取信于人?”

“实据?”赖陆仿佛早就在等这句话,他弯腰,从案几下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原木方盒,随手丢在柳生面前的畳席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不就是?”

柳生新左卫门手指微颤,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颜色暗黄、边缘已有磨损虫蛀痕迹的纸卷。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纸张的质地、色泽,确有一股陈旧气息。抬头一行工整中带着仓促的楷书,映入眼帘:

《兵部尚书齐泰谨奏,为勘破燕藩佯狂诈伪、阴蓄异图,乞圣明亟断以固社稷事》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那些熟悉的文言句式,内容赫然是揭露燕王朱棣如何装疯卖傻、暗结党羽、私铸兵器、图谋不轨的详细密奏!笔迹工整,措辞激烈,俨然一副忠臣冒死揭发逆藩的架势!

“这……此物从何而来?”柳生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疑不定,“这奏疏格式、用语、所述细节……莫非真是建文朝遗物?齐泰的奏疏真流传到了日本?”

赖陆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假的。”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粉碎了柳生刚刚升起的任何幻想。

“真迹我能给你当玩意儿?这是前些年,九条兼孝那老狐狸,不知怎么迷上了明国古董,被一个来自福建的海商,用这套所谓的‘靖难遗珍’、‘齐泰绝笔密奏’,骗走了三百两金子。我瞧着有趣,就拿来当了镇纸。”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件趣闻,随手一指那木盒,“喏,连这盒子都是后来配的。”

柳生新左卫门捧着这卷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假奏疏,只觉得重若千钧,手心里全是冷汗。

赖陆却已起身,走到后方一个上了锁的榉木柜前,取钥匙打开,从里面捧出一个更小、更考究的锦缎面匣子。他走回来,将匣子放在柳生面前,打开。

里面是寥寥几张纸。颜色是更沉静的米白,质地明显不同,带有更自然的、岁月流逝造成的淡黄与水渍晕痕,边缘甚至有两处小小的、被虫蛀蚀的孔洞。一种更为古老、脆弱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几张纸,”赖陆的语气平淡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倒是真的。是建文年间,苏州府官办的织染局专用的上等棉纸,机缘巧合,流落海外,到了我手里。存量无几,平日我也舍不得用。”

他看向柳生,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剜进他灵魂深处:

“你文笔好,又最懂他们那套春秋笔法、忠奸之辩。用这真纸,照着那份假奏疏的意思,重新润色、誊抄一份。要写出齐泰身为兵部尚书,洞察奸邪的明察,忧国如焚的焦灼,明知死谏仍义无反顾的悲壮,还有对建文皇帝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至于笔迹…… 你不是最擅长模仿么?我最近听说你在清洲熔炼玻璃时,就是模仿福岛正则的笔迹写的手令,连奉行所的尾滕知定都骗过去了。这次,就好好模仿一下这位‘铁骨铮铮’、‘以身殉道’的齐尚书吧。要像,要活,要让看到的人,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齐泰咬破手指,以血为墨,也要揭穿燕逆真面目的决绝身影。”

柳生新左卫门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真正的建文旧纸。纸面光滑微涩,触手生凉,却仿佛有滚烫的火焰在灼烧他的指尖,他的心脏,他的灵魂。这薄薄的、脆弱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遗物,承载着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魂牵梦萦的时代的尘埃,寄托着他前世虚幻的忠诚与热望。如今,却要被他亲手玷污,用来书写最恶毒、最荒谬的谎言,去攻击那个时代法理上的延续者。

“好好写。”赖陆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眩晕中拉回。主公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他的肩上,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铁,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这,可是‘历史’啊。”

“写完了,和我的亲笔信一起,封好。交给对马宗义智,让他用最快的船,最可靠的人,送到汉城,亲自递到光海君手上。”

赖陆收回手,踱步到再次被雨声充斥的廊下,背对着柳生,望向漆黑一片的庭院。他的声音混在雨里,飘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期待:

“我很想看看……”

“光海君读到这份‘祖先的泣血控诉’时,会是什么表情。”

“北京城里,那位二十多年不见臣子、步履维艰的万历皇帝,得知海外竟有‘建文血脉’欲‘替天行道’时……又会是什么表情。”

雨声哗然,敲打着庭院中的石与叶,也敲打着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柳生新左卫门僵在原地,手中那几张轻薄脆弱的建文旧纸,此刻重逾千钧,压得他指节发白,呼吸滞涩。伪造历史,构陷正统,还是针对他心中那个特殊符号的“大明”……主公的命令,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正撬动他灵魂深处某些赖以立足的基石。

赖陆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身后那几乎凝为实质的挣扎与抗拒。他望着廊外被雨幕模糊的夜色,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渐渐收敛,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觉得为难?还是觉得……荒诞?无耻?”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钻进柳生的耳朵。

柳生新左卫门身体一颤,嘴唇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否认是欺君,承认是抗命。

赖陆缓缓转过身,月光白的常服在昏黄灯下显得格外素净,也衬得他眸色如墨,深不见底。他走回案几旁,没有看柳生,而是再次拿起那方青石镇纸,指尖摩挲着粗糙冰凉的表面。

“柳生,你熟读经史,尤明礼法。” 他语气平淡,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我且问你,依《唐六典》,择官四法,首重为何?”

柳生新左卫门下意识回答,声音干涩:“……一曰身,体貌丰伟。”

“不错。”赖陆点头,“体貌丰伟。跛足、眇目、侏儒者,依制不得为‘亲民官’,更遑位列朝堂,日觐天颜。此非苛政,乃礼之所需,国之体统。为官者,代天子牧民,需有威仪镇四方,有健全之躯履职责。此理,可通?”

“是……此乃先王成法。”柳生不明其意,只能应和。

赖陆放下镇纸,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如出鞘的刀锋,直刺柳生:“那我再问你,我母吉良氏自幼课我《礼记》,其中《王制》篇有言:‘喑、聋、跛、躄、断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 此言何解?”

柳生新左卫门冷汗涔涔而下,他已隐约猜到主公要指向何方,脑中拼命回想,艰难道:“此……此言是说,残疾之人与工匠,应各凭所能自食其力,各得其宜……”

“说得好,‘各以其器食之’。”赖陆截断他的话,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善工匠者食于工,善农耕者食于农。那么,‘御民’之器是什么?是德,是才,是言,是行,亦需一副健全的体魄,一副端方的威仪! 焉有自身跛足躄行,不良于立,不良于行,而可南面称君,御极天下,为万民之仪表、百官之楷模者?”

他语速加快,言辞如连珠箭发,每一句都引经据典,砸在柳生心头:

“昔有孙膑,才华旷世,然遭膑刑,终身不得为将。非其智不足,实因为将者,立于三军之前,为士卒之胆魄!身有残缺,威仪先损,何以统摄虎狼,督励死士? 孙膑之才,终是帐中谋主,非阵前统帅。此乃古人对‘身’、‘位’相配之明鉴,对‘器’、‘用’相合之洞察!”

赖陆逼视着脸色惨白的柳生,最后的话语,一字一顿,冰冷彻骨,却又仿佛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诡异激情:

“由是观之,士人出仕,尚需‘体貌丰伟’;为将统兵,尤忌肢体不全。然则——天子者,万民之父母,天下之所共瞻! 其德当配天地,其言当为典谟,其行当为法则,其身当为表率!”

他猛地一挥袖,指向虚空,仿佛指向千里之外的北京:

“今之万历皇帝,身患足疾,步履维艰,二十余年深居宫禁,不履朝堂,不见臣工。此等形貌,此等行止,可称‘体貌丰伟’乎?可堪‘为民父母’之仪乎?依《礼记》,彼当‘各以其器食之’;依《唐六典》,彼于‘身’之一道,已绝难称人君之表! 彼连士人立朝、为将统兵之基本体魄威仪尚且不备,何以腆居九五,南面称孤,御宇天下?”

赖陆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雨夜中回荡,带着雷霆般的质问与不容置疑的宣判:

“士人尚知体残不立于朝,为将尚忌身缺不督于阵!而他朱翊钧,竟以此等近乎‘乞儿’之窘态,恋栈权位,苟延残喘,令天下万民共见其丑,令四方藩邦共睹其衰!此非仅失礼于朱明祖宗,更是亵渎于煌煌天命,羞辱于华夏数千载衣冠礼乐!”

“这样的皇帝,” 他最终俯身,凝视着柳生惊骇欲绝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钉子,钉入对方的灵魂,“他所代表的‘正统’,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畏惧、避让、甚至联合的价值? 不过是一具坐在紫禁城金銮殿上的、腐朽的、不合礼法的泥塑木偶罢了!”

“我以‘建文后人’之名起事,是拨乱反正,是替天行道,是以真正合乎礼法、体统、天命的‘正统’,去清除那占据神器、却德不配位、形貌不堪的伪朝!”

赖陆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张躺在锦缎中的建文旧纸,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更改的意志:

“所以,这封信,必须写。而且要写得正气凛然,写得悲愤填膺,写得让所有读过的人,都相信——燕逆一系,得位不正,天命早失;今上万历,形貌有亏,威仪尽丧。我羽柴赖陆,才是应运而生,承继大统,廓清寰宇的那一个!”

“现在,你告诉我,” 他静静地问,“写,还是不写?”

柳生新左卫门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半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稳住。他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嘴唇颤抖着,目光涣散。赖陆那套建立在正统经典之上的、冷酷而完备的“合法性解构”,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心中那座名为“朱明正统”的脆弱沙塔,冲得七零八落,片瓦无存。

他赖以支撑的世界观,在主公引用的《礼记》、《唐六典》和孙膑故事的联合绞杀下,分崩离析。原来,他一直仰望、畏惧、甚至不自觉维护的“天朝上国”,其至高无上的皇帝,在华夏自身最核心的礼法体系中,竟可能是个……“不合格”的存在?

巨大的荒谬感与幻灭感淹没了他。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几张真正的、来自建文年代的纸张。纸上的虫蛀小孔,在灯光下像一只只嘲弄的眼睛。

许久,他极慢、极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支被赖陆丢在一旁的狼毫笔。笔尖早已干涸。他走到案几边,挽起袖子,手仍在细微地颤抖,却稳稳地拿起墨锭,在那一方赖陆常用的、珍贵的端溪旧坑砚中,缓缓研磨起来。

墨香混着雨夜的湿气,在殿中弥漫开。

他没有回答“写”或“不写”。

但他研墨的动作,他铺开那珍贵建文旧纸的姿态,他提起笔,蘸饱浓墨,悬腕于纸上凝神片刻的模样——

已然是,最清晰、也最绝望的答案。

赖陆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带着前世执念的灵魂,如何在他亲手锻造的、基于“规则”的暴力下,屈从、变形,最终成为他书写“新历史”的笔。

窗外,雨仍未歇。而一段将搅动东亚格局的谎言,即将在这雨夜,伴随着墨迹的蜿蜒,诞生于这间点着孤灯的书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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